同日,香港《大公報》在第二版下部,刊載了兩則報道,內中提及在北京八寶山舉行的陳伯達遺體告別儀式。
9月30日,新華社從北京發出電訊,電文如下:
本社記者從有關方麵獲悉,陳伯達已於9月20日因心肌梗塞在他的家中去世。85歲的陳伯達於去年10月刑滿釋放。
從陳伯達刑滿釋放,到他猝然病逝,這一年間著名紀實文學作家葉永烈曾多次在北京訪問了他。就在他去世的前一星期——9月13日,陳伯達還跟他談了一下午。葉永烈曾這樣敘述那次會見:
那天天氣炎熱,葉永烈穿著短袖襯衫,走上六樓已經出汗了。輕輕叩門。有人從門內窺視鏡裏看了看他,迅即開了門。那是他的兒媳,認得葉永烈,她和丈夫——陳伯達的兒子陳曉農一起,照料著陳伯達的晚年生活。
進屋之後,葉永烈發覺所有的窗都緊閉著,很悶。可是,陳伯達內穿長袖襯衫、衛生褲,外穿藏青嗶嘰中山裝、藍長褲,草綠色襪子,圓口黑布鞋,甚至還戴一頂藏青嗶嘰帽。他跟葉永烈,仿佛差了一個季節!
葉永烈在他的書房裏坐定。那裏放著一對沙發,鋪著墨綠色的地毯,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翻開了的書。這裏通常是他會客的地方。對於他的家,葉永烈是熟悉的。有一次談到夜深誤了公共汽車末班車,葉永烈就住在他家。不過,這一回葉永烈發覺,書桌上放著硯台,一大把毛筆,一大堆宣紙。這是過去未曾有過的。
“你在練書法?”葉永烈問他。
“嗯,鍛煉鍛煉身體。”陳伯達用一口濃重的閩南話答道。說著,眉毛一揚,眉梢的一根眉毛,足有五厘米長,彎彎地垂了下來。
當時,他完全正常,毫無病態——正因為這樣,他在一個星期後突然去世,使葉永烈頗為吃驚。
如果說病,陳伯達倒是有一種老年人的通病,即健忘症。不過,隻是對近事健忘,而對年輕時的經曆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連常來給他看病的醫生也不認得。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葉永烈問陳伯達。
“哦,上海的葉永烈。”他倒認出葉永烈來了,說道,“我的那篇小說《寒天》,是你幫我找到的!”
陳伯達提及的小說《寒天》,是他21歲時寫的,發表於1925年1卷9期《現代評論》,是他一生中寫的惟一的小說。陳伯達曾托葉永烈尋找,葉永烈在上海幫陳伯達查到了。大抵因為午睡剛剛醒來,陳伯達的情緒很好。葉永烈請陳伯達回首往事,陳伯達一樁一樁地談著,記得十分清晰。
陳伯達說自己的母親是福建崇武縣獺窟人(怕葉永烈聽不清楚地名,特地寫下“獺窟”兩字)。陳伯達說:“小時候,我按我們當地的習慣,母親叫娘,祖母叫阿媽。”說到這裏,陳伯達大笑起來。陳伯達記得,鄭成功當年收複台灣,是從崇武下海的。
陳伯達說年輕時喜歡寫詩。曾寫過一首長詩寄給郭沫若,郭沫若幫陳伯達作了修改。可惜那首長詩未發表,原稿已無從尋覓。
陳伯達向葉永烈講述了1927年4月底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經過。
陳伯達回憶起自己的初戀,跟諸有仁的認識過程,赴蘇留學的經過。
陳伯達談了從蘇聯回國後,怎樣在天津被捕。
陳伯達談及怎樣和黃敬一起前往延安。他跟江青第一次見麵的經過。毛澤東怎樣幫助他修改《評〈中國之命運〉》《中國的四大家庭》。
陳伯達談到了田家英、孫維世,談到了張貞、李大章、王若飛、張申府……
談興正濃,忽然聽見一陣叩門聲。陳伯達的兒媳領著三位客人進來。
為首的一位幹部模樣,穿一身淺灰色中山裝,身材壯實,50多歲。他手裏提著兩盒北京“稻香春”月餅。
他的後麵是一位穿連衫裙的青年婦女,秘書模樣,手提一袋蘋果。
最後一位是轎車司機,手提一隻塑料桶,幾條活魚正在桶裏甩著尾巴。
“陳老,明天是中秋節,給你送月餅!”領頭的那一位,用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說道。
“為什麼給我送月餅?你是哪裏的?是醫院裏的?”陳伯達覺得奇怪。陳伯達的奇怪,引起來訪者的奇怪。
“陳老,我們來過好多回,你怎麼不記得啦?”那位女的說道,“每個月,是我給你送工資。他是你的領導,也跟你見過好多回。”
“見過八九回了!”原來,來訪者是陳伯達現在所在單位的主任,姓徐。他對陳伯達說,“去年十月,你刑滿時,分配在我們單位裏。當時,我還在你刑滿儀式上發表了講話,你不記得了嗎?”
“真該死,真該死,我把‘頂頭上司’都忘了。”陳伯達一說,大家都笑了。笑罷,他正色道,“我上了年紀,記性不好,請你們多多原諒。我是犯了大罪的人,活在世上是多餘的人。你們為什麼還給我這樣的人送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