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一悲劇,領導者盡管主觀願望是好的,畢竟有不容推卸的責任。其中有位縣委書記馬榮山便被推了出來。
馬榮山的問題確實嚴重,餓死那麼多人罪責難逃。但他被推出來並非隻是高征購、餓死人,更由於他“主觀願望”,是“反動”的:因為他的老婆是地主的女兒,地主女兒對他腐蝕,使他變質了。
材料報上去,許多領導同誌看到老百姓所受的苦難都流了淚,義憤填膺。
上級下令槍斃。
命令下來後,中南局監委書記毛鐸同誌要來案卷,認真審查。人命關天哪!
看過案卷,毛鐸搖頭了:高指標、高估產、高征購是上邊搞的,馬榮山隻是一個執行者。執行者槍斃了,決策者怎麼辦?死者不服,於理於法都不通麼。
毛鐸從中央政法幹校調來中南局監察委員會任書記,長期從事政法工作;正派耿直,認真負責。他不同意槍斃,同誌們都勸他:“這是上邊定的,你不要鬧了。”
“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關係到政策和法律。”毛鐸決定:“我向上麵反映。”
原河南省委書記吳芝圃聽說這件事後一再找毛鐸作檢討:“信陽問題我有責任,河南餓死人我要負責任。中紀委要槍斃他(指縣委書記馬榮山),能否緩期執行,以觀後效……”
毛鐸找到河南當時的負責人問:“對於馬榮山你是什麼意見?”這位負責人不敢表態,搖著頭說:“哎呀,中紀委決定了,那就執行吧……斃就斃了吧。”
毛鐸很失望,親自給中紀委掛電話。
中紀委有關負責同誌回電話:“這是領導決定的,一定要斃!死那麼多人不斃怎麼行?”
毛鐸反駁:“縣委書記斃了,那地委、省委書記怎麼辦?要不要斃?”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回答:“這是領導的意見,態度很堅決,一定要斃,不能亂改。”
中紀委的意見,中南局也不好否認。毛鐸沉吟著,想到了陶鑄。
他與陶鑄是在延安認識的,一道參加了黨的七大。他對陶鑄印象很好:政治性強、思想敏銳、仗義執言、敢於負責。
於是,毛鐸找到陶鑄,彙報完情況,激動地說:“找替罪羔羊這不行,人心也不服,後果更不好。我們不好辦。陶鑄同誌,你有機會是不是跟主席講講?”
“嗯。”陶鑄實事求是地點頭道:“他不是決定者,而是執行者,你槍斃人家?這個案子你們先緩一下。”
人命關天,陶鑄召開了常委會,討論了這個問題,然後專門找毛澤東作了彙報,並談了自己的看法。
毛澤東當即表態:此人不該斃。
陶鑄馬上給毛鐸打電話:“我和主席談了,馬榮山這個事緩期執行……”
“大躍進”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是不能完全由某個個人負責的。那種“大氣候”下,舉國都有一種奮發向上,盡快甩掉一窮二白的落後帽子,趕上世界發達國家,使我們中華民族以最強盛的姿態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強烈願望。對此,就是今天回過頭來看也不能簡單地全部否定。當時更不存在“抵製”和“反對”的可能。客觀地講,發現問題早,改得快,這就是好幹部。
陶鑄走出會場,那感覺真是“冬天裏的春天”。
他的腳步完全恢複了往日的自信和輕快。更準確些說,上午同毛澤東談過話後他就已經恢複了。
不是嗎?中午他回家時,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曾誌,我的問題沒有那樣嚴重,今天主席保了我!”
他對妻子講了毛澤東談話的內容後,飯也不吃,便坐到辦公桌旁:“我得抓緊整理談話記錄,報告總理。”
現在,總理已經正式宣布:毛主席的指示,就作為中央的決定了……
就在陶鑄一身輕鬆地回到家時,秘書來報告:“林辦那邊來電話,林副主席要見你。”
陶鑄匆匆趕到戒備嚴密的毛家灣。
經過一段屋脊相連的走廊,陶鑄被引入林彪的會客廳。
這個會客廳大約有五六十平方米,對麵還有一間麵積相仿的會客廳,可以保證林彪在接待一批客人時,另一批客人能在另一個廳中等候。
陶鑄還不曾在沙發裏坐下,沉默寡言,感情絕少外露的林彪便進來了。
握手、寒暄、落座。
內勤人員為陶鑄放下一杯清茶便退出了。
“有什麼新情況吧?”林彪淡淡地問。
“林總。”陶鑄的喜悅之情仍在兩眼裏閃爍:“今天主席保了我。”
林彪聽見就和沒聽見一樣。據了解情況的同誌講,林彪除在公開場合或倉皇出逃那一刻,對運動中出現的和發生的一切大事小事,都表現出“五不”:不在乎、不著急、不動情、不吭氣、不表態。
陶鑄彙報了全部情況。
接下來是令陶鑄不安的一段沉默。
林彪本來就叫人莫測高深地神秘,這一段沉默更使他莫測高深地神秘。
按陶鑄的了解,林彪不可能話長,更不會話多。過去的經驗,如果他沒有新的意見,至多一句話:“你去處理吧。”
可是,林彪講話了:“你呀,現在就被動。”
陶鑄一怔。林彪說話曆來是不琢磨聽不懂,這句話就像佛門秘語一樣叫人難以參悟。這已是第二次聽說了。
這句話可以理解為陶鑄現在仍然被動。但陶鑄明白,正確的理解應該是:要從現在就做到被動。
陶鑄望著林彪,就像望著卦攤上專說似是而非的半截話的“王半仙”,猶豫道:“林總的意思是……”
林彪不露山不露水地點頭:“要被動被動再被動。”
就像澆了一瓢涼水,陶鑄明光閃爍的兩眼頓時黯淡了。
出了毛家灣,陶鑄仰靠在車椅上,心裏反複掂量這句話:被動被動再被動……
他的心驀然一跳,跳到1945年底,冰天雪地的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