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又笑著對曾誌深表同情地重複道:“還是那句話喲,善人受人欺,良馬任人騎……”
從毛澤東那裏回來,曾誌已是心平氣和。世上的“告狀”並非都要打官司,許多時候隻是為了找地方發泄發泄,發泄完了,便如打贏了一般,也就可以過段順心日子……
曾誌走下飛機,眨動著一雙大眼張望。她估計會是張秘書來接。
突然,她怔住了,朝她大步迎來的竟是丈夫陶鑄!這可是結婚30多年來破天荒第一次!刹那間,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襲上心來。那感覺中除了激動、熱烈,還隱含了一絲莫名的不安。
人的預感有時是靈驗的。這個小小的插曲,不久就被事實證明是揭開了她與陶鑄從此患難與共的序幕……
汽車朝著北京城裏疾駛。
9月的北京,炎威已過,暑氣漸消,正是明媚而又舒適的季節。
然而,這年不同。成群結隊的紅衛兵擁在大街上,高音喇叭的吼聲隨處可聞,仿佛使那氣溫也比往年高出許多。
陶鑄和曾誌並排坐在車裏,默默注視著車窗外的情景。滿眼是紅旗和語錄牌,滿眼是湧動的“造反”的人流,滿眼是大字塊、大標語、大字報,沒有一塊牆壁是幹淨的。
“江青”“康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不斷從眼前掠過,他們的後麵總是跟著“講話”“支持”“號召”。他們是煽風點火者。
第一節 陶鑄一躍排第四觸怒林江做冤魂(10)
更多的名字是顛來倒去地寫著,並且用紅筆畫了。這些名字對於陶鑄和曾誌來說都是熟悉親切的,能喚起美好的回憶,帶來友愛親情。現在,那些姓名卻使他們痛徹心髓。因為不論哪個姓名出現,其後必然有批鬥、遊街、戴高帽子、作噴氣式和各種毒打……
他們是受難者。
“我已經搬出釣魚台。”陶鑄望著窗外小聲說,“現在住在中南海楊尚昆同誌的房子裏。”曾誌繼續望著窗外,不在意地嗯一聲,多少年後她才明白,陶鑄在車上講的惟一的一句話,它的分量有多重,含義有多深。
車開進中南海,拐進一條兩邊是高聳紅牆的窄巷裏,在一座中式的大門旁停下。陶鑄引領妻子邁進了新家。
這所住宅不算寬敞,但很精巧。主房隻有三間,中間大的一間被隔成兩半,一半做客廳兼餐廳,另一半是書房,兩側各一間臥室。室內陳設簡單,但很實用。由於沒有把廣州的家當全部搬來,隻帶了些隨身行李用品,因此這個家缺少生活氣息,倒像是部隊臨時來隊家屬的居所。
房門前是一個小小的院子,栽著兩棵海棠和幾株桃花。再往前走幾步,是一座架在荷花池上的遊廊,因為迂曲回旋成字,因此得名字廊。
荷花池很大,長滿了荷花和睡蓮。荷葉遮得滿池綠油油、碧森森;挺拔的荷稈上頂著盛開的花朵、肥碩的蓮蓬;滿院洋溢著淡淡的清香。
“我就是為了這池荷花,才選中這個地方。”陶鑄立在曲廊中講。
“我喜歡這裏清靜。”曾誌並肩一字地立在丈夫身旁。
“哦,我在西樓食堂吃飯。”陶鑄瞟一眼妻子,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一天兩元錢標準,太貴了。你來了很好,我們可以自己開夥。”
“隻是因為食堂夥食貴才叫我來嗎?”曾誌自顧觀賞荷花,抿著嘴唇笑。
“嗨,我這個人。”陶鑄也笑了,不自在地聳聳肩,“你了解,隻要有辣椒吃就高興。”
“你是勇氣不足還是革命性不夠?”曾誌認真地望著陶鑄。
陶鑄神色轉嚴肅,甚至微微蹙起眉頭。片刻,小聲歎息:“唉,不像你想象那麼簡單……很快你就會明白。”
“你在延安那些學友、牌友,你都想過怎麼辦嗎?”
在延安,陳雲、李富春、陶鑄、王鶴壽、王德等同誌在一起組織了個學哲學小組,認真學了兩年。至於牌友,那是王稼祥同誌病中寂寞時,每逢節假日,工作之餘,胡耀邦、羅瑞卿、陶鑄、王鶴壽、張經武、邊章五等同誌常到王稼祥那裏去,打幾圈牌,為王稼祥同誌的窯洞增添不少熱鬧。
“耀邦聰明,很會算牌。主席當時形容他是一個‘幼稚味還未完全脫掉的同誌’。他手裏總留一張王牌,出牌跟工作一樣認真。”陶鑄回憶著,“羅瑞卿是咬著牙算牌,咬著牙出牌,他受那個傷是子彈從左頰打進去的,一輩子隻能‘咬牙切齒’。主席說過,‘天塌下來不要緊,有羅長子頂著’。可現在……唉。鶴壽那麼文質彬彬一個人,輸贏不放心上,對誰都是那麼熱情關心,他給陳雲當政治秘書,我給稼祥當政治秘書……還有喬木同誌,他是給主席當政治秘書……”
陶鑄說出的這許多老戰友,現在名字都是顛倒寫在牆上,並且打了紅叉。
“你還是辣椒沒吃夠。”曾誌弦外有音。
“那要你給增加些了?”陶鑄望著曾誌。
“那好了,我給夠你辣椒!”曾誌臉上湧起片刻青春的紅暈,使人可以想象到井岡山時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共產黨遊擊隊領導人。
“就這麼說定了。”陶鑄顯得異常嚴肅,聲音壓得很低:“這種事急不得,那些被抓的同誌,第一步先得跟造反派辦交涉,弄出人來,放軍營裏或招待所,這就是保住了;然後看形勢,時機成熟就進一步解放、任用……”
陶鑄後來確是這樣去做的,可惜僅僅是個願望而未曾實現。當他自己被打倒後,凡受過他不同程度保護的同誌,都變本加厲地受到迫害。他在身陷囹圄時聽說一些戰友備受迫害,曾潸然淚下道:“雖我不曾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啊!”比如陸定一被打倒後,陶鑄曾指示:生活待遇不變,搬家後一定要安排沙發。當陶鑄也被打倒後,陸定一專案組來了十幾個人,進屋便施暴力,並要他低頭彎腰向毛主席請罪。原因就是他主持陸定一的專案,幾個月都搞不出名堂來,而謝富治一接手,馬上有了重大突破,說明陶鑄是在“包庇”陸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