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離東轅門還有二三十步的時候,一看東轅門被逃難的群眾堵塞了。槍聲大作,誰也顧不了誰。前麵的同學摔倒在地,後麵跑來的同學又被絆倒。於是人壓人,東轅門的人堆有好幾尺高。
我仍向東跑,快到達東轅門之際,跑在我前麵的同學被一個便衣偵探用木棒朝後腦打去,鮮血四濺,幾乎濺到我身上。我若再繼續向前,就要受到第二棒的打擊。忙亂中,我轉向南跑。跑到照壁的東南角,一看裏麵是個院落,院落的西麵和南麵是馬廄。在槍聲中,那些馬都直立起來,但被韁繩拴在木槽上,掙脫不得。有幾個便衣偵探用鞭子一直追趕著向裏跑的同學打。我親眼看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的雲南同鄉姚宗賢被偵探打得無處可鑽,又向馬廄外麵跑。姚宗賢同學也是這個慘案中犧牲的烈士之一。他可能是由馬廄旁向外跑時被槍彈射中的。
院落的東麵是一排三間小屋,靠北一間,門是向南開的。我奔到門前,屋門關著。我一推門,看見四個不相識的同學躺在地下避難。其中一個胖子,滿臉通紅,臉上汗珠像豌豆一般大;另一個較瘦的,麵色蒼白得可怕。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將門關上躺下,並用腳將門頂住。原來這間房子是士兵的宿舍,屋裏有四張單人床,自北朝南地平行排列著,白布單和白布棉被和一般兵營一樣,鋪疊得整整齊齊。有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馬026模樣的士兵也在屋裏。在急促的槍聲中他不是惡意地在喃喃自語:“他媽的,今天這些洋學生可糟心了。”我們看到屋內東牆高處有一道玻璃窗,就向他請求將窗打開,讓我們逃出去。他指指窗子,意思是叫我們仔細看看,窗外還有鐵欄杆攔著,如何逃得了。他仍惋惜又似恐嚇地對我們說:“他媽的,今天你們可完蛋了。”
槍聲響了幾分鍾,突然聽到哨子聲,槍聲立即停止。槍聲剛停,一個持槍的士兵推開門,望望我們,匆匆忙忙地由一張床單下麵取出一把刺刀又走出去。這時,我的心涼了半截,我以為今天確實完了,外麵殺完,就會進來殺我們幾個“籠中鳥”。
槍聲停止不到兩分鍾,哨子又響,像爆竹一般的槍聲又繼續大作。屋瓦打得直響。在第一次槍聲中還摻雜著群眾的慘叫聲,令人十分心酸。射擊約兩三分鍾,哨子又響,槍聲又停。停不到兩分鍾,哨子又響,槍聲又起。這樣一共三次。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槍聲裏,隻聽得見屋瓦被打的響聲,卻聽不見慘叫聲了。第三次射擊大約又是幾分鍾,哨子又響,槍聲又停。停了好幾分鍾,不再聽到哨音,也不再聽到槍聲。這可怕的沉寂,使我的心慌亂起來了。我試探著將門輕輕打開,我的視線恰巧和一個持槍士兵的視線碰在一起。我好似觸電一般,立即爬起,向外衝去。持槍的士兵忙著去打“財喜”,他們沒有管我。我由死傷者身上和血泊中跨越逃出。小院裏和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滿死傷的人,持槍的士兵正在忙著搜索死傷者的錢包、手表、眼鏡等,連氈帽、圍巾他們也要。我逃出小院時,有兩個士兵由廣場上拖著一個死者的屍體進入小院。一個拖著左腳,一個拖著右腳,死者的頭擦著地。可能也是為了打“財喜”。我由他們側邊跑過,他們也沒管我。
回到學校,知道同班的四川同學李如錦的腿被打斷了,被送進協和醫院(即現在的首都醫院)。後來李同學的腿終於鋸掉,裝上一隻橡皮假腿。我的好友範士融卻不見歸來。當晚學生會忙碌地在死者名單中清查、打電話到收容受傷同學的各醫院查詢,都沒有範士融。再了解,當天也沒有被捕的同學。範為什麼失蹤了呢?大家焦急萬分,學生會的同學忙亂了一整夜,仍得不到結論。
第二天,3月19日,一清早下起雪來。學生會派我和範的同班同學李世軍再到執政府停屍場上去尋找。幾十具白木棺材停放在執政府東北角的院落裏。棺蓋尚未釘釘,有武裝士兵把守。這院落和東南角有馬廄的院落相似。棺材側麵都用粉筆寫上死者的姓名。在舊社會,一般知識分子都隨身帶著自己的名片,那些死者的姓名,就是根據在他們身上搜出的名片寫下來的。範士融那天可能沒帶自己的名片,在天安門時可能新認識一位朋友,那位朋友給他一張名片。裝棺時搜出這張名片,就在他的棺側寫上那名字。我們對每具棺材都看過,就是找不到範士融。後來在一口棺材蓋下發現一個死者的衣角,我一看是範所穿的長衫,而名字則是別人的(這名字我記不得了)。我們請求守衛的士兵讓我們揭開棺蓋看看,士兵不許,經再三說明理由,最後終於同意我們揭棺,一看,果然是範士融!一顆子彈由範士融的前額洞穿過去,子彈入口處僅有筷子頭一般大,但後腦殼卻有拳頭大的傷口。這說明他不是在逃跑中被打死,而是遭到突然襲擊,由正麵被擊中的。
這個慘案當場被打死的共42人,受傷者近200人。這個死傷數字也說明一個問題,這次的屠殺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不是全部槍彈都向密集隊伍平射,而是有重點有目標地射擊,否則死傷人數就不堪設想。比如站在石獅子上傳話的青年,是射擊對象之一;範士融站在北師大隊伍前麵,手執小旗,是學生會領導人之一,也就成了射擊的目標。犧牲的女同學都是剪掉辮子的。當時的女同學都留著辮子,隻有少數思想進步敢於革命的才剪去辮子。反動派正是最恨這些進步學生,剪掉辮子的劉和珍女士的犧牲,尤令人悲憤。她中彈後,女師大的另兩個同學楊德群、張靜淑忙去救護她,反動派向這兩位女同學射擊,楊德群當場被打死,張靜淑重傷。劉和珍當時沒有死,手持木棒的便衣偵探跑過去狠狠打了她兩棒才把她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