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張勳立刻便領會了袁世凱的意思,對於袁世凱給予他的儆戒感到滿腹惆悵。迫於袁世凱的威勢,他已深深感受到,再與袁世凱對抗是十分危險的。但袁世凱仍未給他撕破臉皮,則說明日後在袁世凱門下還有周旋之餘地。為了光複大清社稷,他決心繼續跟袁世凱周旋下去。隻是他無法隱瞞自己的觀點。因此,當徐世昌臨別時詢問他有什麼話說時,他仍然情不自禁地表示說:“袁公之知不能負,君臣之義不能忘。袁公不負朝廷,勳安敢負袁公?如此而已,無他語也。”他的這番話意思很明白,隻要袁世凱繼續忠於朝廷,我就繼續跟著你袁世凱走,如果你袁公忘了君臣之義,那就別怪我張勳忘了你袁公的知遇之恩。而事實上,袁世凱已經背叛清廷當了民國總統。所以,實際上張勳還是等於公開宣布了他不想跟著袁世凱走。他的這種頑固不化的態度,真叫袁世凱傷心。但袁世凱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他始終不敢得罪手下那些帶兵的武夫,即使他要貶斥其中的某些人,也總是拐彎抹角,使大麵子上過得去,彼此不傷感情。而這樣一來,他就變得在實際上無法控製他自己用符咒呼喚出來的魔鬼。他現在對於張勳,也正是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之中。他以後在對待馮國璋、王占元、張作霖等地方軍閥時,也是這樣的。而張勳,則無疑是他手下的第一個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關係而始終無法完全製服的魔鬼。他既然不敢采取斷然措施除掉這個魔鬼,便隻能一半驅使他,一半設法防備和牽製他,使他能在一定程度上為己所用而不壞大事。
張勳在兗州駐軍將近一年半。這期間,中華民國的紀元史已經正式翻開,然而,他卻一直不肯遵行民國的規製。這是他堅持守舊的又一大突出表現。
按照民國規製,自1912年起,應一律改用民國紀年,月、日、星期一律采用公曆。即1912年1月1日,應為中華民國元年1月1日,此後類推。而張勳卻規定他的部隊繼續沿用清帝溥儀的年號:“宣統”。他把1912年稱為“宣統四年”,以表示他對民國的不承認態度;民國政府規定全國一律廢除“大人”“老爺”等封建稱呼,改為官員以職務相稱,民間以“先生”或“君”相稱,而張勳卻仍然隻許下屬稱上司為“大人”和“老爺”;民國政府規定廢除跪拜禮,改行鞠躬禮(軍人行舉手禮),而張勳卻規定其部屬照舊行跪拜禮……尤令世人矚目的是,早在清末,清廷就已發布過“人民剪辮自由詔”。到了民國,已是連許多皇室親貴都把那條“豬尾巴”剪去了,而張勳卻不僅自己不剪,而且規定他的部屬一律不許剪。因此,他的部隊成了清一色的辮子兵。而他本人也就榮獲了“辮子將軍”的光榮稱號。
說“辮子將軍”是一個光榮稱號,今天人們也許以為這是一句嘲笑話。但以當時的道德觀念來衡量,他這種忠於舊主,矢誌不移的精神情操,卻是高尚無比和非常難能可貴的。因而,當時張勳不僅不以“辮子將軍”的諢號而感到羞辱,反而為之深感驕傲和自豪。而且,其所屬部隊官兵亦大都深感自豪。辮子兵有時乘車、看戲不買票,管事的若出來問一問,他們就會趾高氣揚地把辮子一甩,說:“媽那個巴子,老子的辮子就是票!”
由於這時候袁世凱還要假裝“共和”。因而,作為其部屬的張勳這種明目張膽的保皇立場,難免弄得他有些尷尬。他不得不派張勳的好友阮忠樞前往兗州,委婉地勸說張勳注意點影響,以免世人物議。結果,張勳答應今後在對外文電上一律改署民國年號,算是照顧袁世凱的麵子,作出了一個重大讓步,其餘則一律堅持不改。當阮忠樞再三請他考慮把辮子剪掉時,他竟叫人抬了一副棺材放在堂前,指著棺材發誓說:“可死不可從!”弄得阮忠樞哭笑不得。袁世凱聽了彙報,也隻得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
不僅如此,他還處處堅持維護前清小朝廷的利益。1913年2月,袁世凱打算叫隆裕太後帶著小皇帝溥儀撤到頤和園去住。張勳得到消息,公開宣電反對,終於使袁世凱放棄了迫皇帝出宮的打算。不久,隆裕太後在憤病交加中一命嗚呼,張勳又公開宣電,要求袁世凱向公眾宣示脈案,以此影射隆裕太後是被袁世凱害死的,並稱“我大總統及政府諸公,皆清朝二百餘年之臣子,即新黨人物,間有崛起草莽者,其祖若父亦皆食祿於朝”。因此,他要求政府治之以“國喪”之禮,並要求按照清朝“大喪”的儀規發喪。他本人則在兗州設立祭堂,披麻戴孝,並命令其部屬和全城百姓一體仿效,商紳各界名流統統跟隨其後,“哇啦哇啦”哭嚎著,一齊至祭堂行三跪九叩頭的舊式大禮,同時禁止宴樂27日。盡管北京的袁世凱這時也在以隆重的禮遇沉痛哀悼廢太後的“仙逝”,但他那種假情假意的表演,確實無法與張勳的真心實意的哀悼相提並論。
不久,思想理論界有一部分激進之士在報刊上公開發表“打倒孔家店”、廢除儒家學說的言論。這種思想傳到民間,致使曲阜一帶的某些民眾跑到孔府所屬的林子裏去砍伐樹木甚至闖進孔府搶奪禮樂器具。當時曲阜歸兗州府管轄。消息很快就傳到坐鎮兗州府的張勳耳中。張勳聞報大怒,立即派兵駐守,使孔府財產得以保全。隨後,袁世凱政府又曾提議將孔府的祭田全部收歸國有,給世襲衍聖公尊號的孔子世孫發薪俸,使他成為一名靠薪俸吃飯而不是靠封邑租賦吃飯的“民國”公民。張勳聞訊,又一次致電北京,堅決抵製。孔府既在張勳的勢力範圍之內,張勳不肯收回衍聖公的封地,別人當然無法去收。因而,孔府的封地又得以保全無虞。孔夫子以他的儒學熏陶了一代又一代無可勝數的封建文人雅士,但他恐怕絕沒有想到,到頭來挺身而出勇敢捍衛其後代利益的,竟是一名並沒有讀過多少詩書的魯莽武夫。而張勳則以他的實際行動再充分不過地表明了他不僅忠於清室,而且忠於中國數千年來的一整套封建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