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袁世凱隻把張勳那請戰書略略瞟了一眼,便輕輕地丟進了廢紙簍。
盤桓故鄉夫妻情深,仍為奴仆諳習官場
闊別8年的故鄉省會南昌,幾乎是一切依舊。狹窄灰暗的街巷,破陋的屋宇,零落的商旅,都標誌著民生的凋敝和社會發展的停滯。更令張勳感慨係之的是,他的妻子和老外婆不僅還住在那低矮破敗的舊屋裏,而且依然每日出門幫人漿洗縫補做零活。這兩個苦命的女人,竟然舍不得花費張勳寄回的大量銀錢中的一分一厘。他們苦苦地為他積攢著和守護著這筆相當可觀的資金,望眼欲穿地巴望著他退伍歸來治產置業,頂門立戶。她們不知道張勳的錢是怎麼來的。照他們理解,到手的錢一分一厘都是張勳身上的血汗,是他在外麵用性命換來的。而他是她們唯一的親人,惟一的依靠,她們必須全身心地為他準備著一條後路。她們把全部的生命熱力和親情愛心都傾注在他的身上。這一點,張勳幾乎是一到家就體會出來了。他不能不為這兩個女人的驚人的奉獻精神以及她們對他的刻骨銘心的摯愛和忠誠所深深打動。他想起自己在外擁娼狎妓,尋歡作樂,而在他的後方“留守基地”,兩個獨身女人卻為他忍受著如此深重的苦難,不由得鼻子一酸,雙膝跪在已經變得衰老不堪的外婆跟前,一口氣連磕了9個響頭。入夜,他把淚花盈盈的妻子摟在懷裏,體會著她那種乳燕歸巢般的全身心的依戀和投入,使他又一次感到人世間直正貼心的情愛實非金錢所能買到。他曾經花費不少銀子去買那三兩紋銀一夜的性愛。現在他才知道,他隻買到了性而沒有買到愛。真正深愛著他的,是這個不會浪笑,不會調情,隻會溫情脈脈地把一顆愛心跟他緊緊相貼的女人。
有的人認為,像張勳這樣一介魯莽武夫,恐怕不會有什麼真正的愛情生活。然而,事實上,這種看法並不完全準確。雖然我們可以一般地認定,一名三妻四妾的封建男子確實不可能懂得什麼真正的愛情,但對於張勳來說,三妻四妾那還是以後的事。此時,他還隻有一個真正深愛著他的女人,他不可能不予以充分的珍視。我們曾經看到過他婚後在愛情問題上的一些重要表現。他為了維護妻子的珍貴名譽而在江西巡撫衙前跟人打架,以致丟了飯碗;他在長沙一端穩飯碗就給妻子寫“情書”。盡管用今天的觀點來衡量,那種“情書”未免有點兒不大像樣,但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待當年的事物。例如,他說他是“男子漢大丈夫獨行天下,不以妻室子女為念”。這種話在今天看來顯得絕情,而在當時,這恰是男子漢向有見識的妻子表明心誌,顯示不凡的一種慣用手法;他說“汝當自思居家為吾守貞”,這種話叫今天的婦女聽了一定會屈辱得不堪忍受,但當年的女人不會有今天的女士們這樣強烈的獨立人格觀念,因而,她們不會對此產生受辱的敏感。她們會把它理解成相當於今天人們常說的“親愛的,請等著我吧,我一定會回來的”這一類意思。而這種理解是符合對方叮囑的實質意義的。總之,此時的張勳,與妻子的愛情深厚誠摯。這一點已是毋庸置疑。
第二天,張勳就去買了公館,製備全套貴婦行頭,把一老一少兩位女人裝備一新,領進新公館居住下來,接著,雇了廚役和侍女各2人。他要讓他的尊敬的老外婆和心愛的嫡妻美美地享受一番貴婦人的福分。然後,他才戴起他的三品頂戴,到江西巡撫衙門、南昌府台衙門以及許少爺公館等處交往應酬。春節前夕,他攜著妻子衣錦還鄉,奉新知縣大開衙門,降階歡迎。十幾頂官轎抬著縣內各位長官全程陪同下鄉,驚得整個南鄉鄉民目瞪口呆。過去,在這個鄉裏,隻有崗嘴頭的許振?老爺才擺得起這個架子,沒想到如今許老爺家的僮仆順生者也發達到了此等程度。赤田村裏那些過去曾經打罵和蔑視過他的農民,特別是曾把他遺棄在野天野地裏孤苦流浪的叔伯嬸母,一時間羞得恨不能鑽了地縫。好在張勳並不計較,見了家鄉父老,個個打躬作揖。尤其是對他那寡情薄義的伯父、叔父、伯母、嬸娘,竟也尊敬備至。頂遺憾的是,他的苦命的同父異母弟係球,竟已輟爾早逝。張勳親臨墳前奠酒化錢,大哭一場。村人們見了,齊齊豎起拇指,爭誇張將軍仁厚愛人,尊老恤幼,鄉情耿耿,實在是該當大富大貴。弄得那曾經卜算張勳是一顆“災星”的事後諸葛亮,也不得不改口說,他早就看出張勳隆準、重威、語含雷霆之聲,是一顆“將星”,不光個人發達,還將福蔭鄉黨。眾人又悄悄地跟著這諸葛亮細細地瞅去,果然也都發現張勳確實隆準、重威、語含雷霆之聲,果然是一顆“將星”。隻是沒人敢說:“這可真是天下怪事啊,順生者這小子完全變了一個人!”而對於絕大多數悉知張勳幼年底細的村鄰們來說,這才真是他們最想說的一句心裏話。
張勳給了一些零錢孝敬他那本不值得孝敬的叔伯,又請他的一位讀過書的堂弟張芝珊代他在本鄉買了十多畝田地,並由這位堂弟發租代管,作為他在家鄉的第一筆產業。然後,他又攜妻子返居南昌公館,一直在如夢如醉的溫柔鄉裏安享了三四個月的清福,他才重又記起自己的宦海前程。
清朝晚期,官製混亂,賣官鬻爵公然盛行。濫封濫薦,多渠道任官,以致造成大量冗官。全國各地有官無職,或高官低就者多如牛毛。按照當時張勳的情況,他雖然還算是一名朝命三品大員,但他被蘇元春辭退了統兵駐防的具體差事,他便成了一個有官無職的空頭參將。那麼,現在擺在他麵前的還有三條路。一是長期閑居,等待朝廷需要時的征召。二是把官架子收起,老老實實地去做點買賣經營,以圖發財致富,當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富豪。三是重新出門去另覓新主,謀個領兵打仗的差事幹幹,而且要準備高官低就,頂多能謀上個管帶(相當於後世的營長)當當就不錯。自打他某一日突然從愛妻溫暖的懷抱裏醒悟到,他如果不能再把銀子一兜兜從外麵提回家來,他的優裕生活就將難以為繼時起,他就一直處在這條三叉路口猶豫徘徊。經過反複的思量斟酌,他終於認識到他不是馮子材,第一條路實際上等於守株待兔,永遠不會有結果。而第二條路也不怎麼好走,這是因為一方麵經濟非其所長;另一方麵,他的本錢並不十分雄厚,而且他在工商經濟界缺乏關係網絡,一時不知從何下手。那麼,剩下的惟有第三條路對他最適合,也最有吸引力。隻是一走上這條路,他又必須拋家舍妻,流落江湖,縱然他撇得下,那小鳥依林般纏綿著他的愛妻,她又怎麼會同意他離家出走,而使自己重受孤寂冷漠獨守空房之苦呢?他有一日故意試探著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想探探妻子的口風。沒想到妻子隻愣了一會兒神,就兩眼淚光閃閃地點頭同意他去追求他的錦繡前程。這個從小承受著繁重生活壓力的少婦,雖然沒文化,卻極其通達人情世故。她和張勳共同生活,雖然加起來前後總共不過一年多的時光,但她卻已深知張勳絕對不是一隻女人的溫情籠子關得住的鳥。他是一隻大山裏的野貓,不把他放歸山林,他會徒然死去。她雖然舍不得離開他,但她既然愛他,就得替他從大處著想。而且夫貴妻榮,她今天的富貴日子,不就是他從外麵奮鬥而來的嗎?正是出於這樣一番考慮,她不能不忍痛割愛,放眼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