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南關(今友誼關)為中越邊境要塞。清軍曆年來在此構築了較為鞏固的城防工事。潘鼎新自以為法軍意在越南,不一定有意攻占中國本土,雙方對峙一陣,待法軍疲憊之後,必然自行撤退。因此,他命令關防各營:“緊閉關門,堅守不出,靜悠敵退,不許追擊。”但誰知法軍的想法卻和潘大巡撫不一致,他們可不管你是什麼中國、越南,既然來了,就把你這關卡攻下來再說。
1885年2月23日,法軍以百餘門大炮向守關清軍發起集群攻擊。猛烈的炮火鋪天蓋地壓到清軍頭上,隆隆的爆炸聲震得人心膽欲裂,沉重的鬆木關門傾刻之間化為碎片,關內到處起火,彈片夾著磚石漫天飛散。張勳所率營兵當時配歸雲南陸路提督楊玉科節製,又正好分配把守鎮南關前大門。還沒來得及舞弄一下刀槍,數百名兵卒已死傷三分之一。張勳從未見過如此集中、猛烈而又持久的炮襲。他不知道法國曾有一名年輕的炮兵少尉拿破侖?波拿巴早在18世紀末就已首創了炮兵集群戰術,並曾憑著這番“邪術”打得歐洲各封建王國聞風喪膽,而這位炮神也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法國皇帝的寶座。現在,他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就被拿破侖皇帝的“邪術”給鎮住了。天啦,法國鬼子他不用衝鋒,就把咱們炸了個天塌地陷,這仗還他媽的怎麼打?他不由得第一回對自己手中的馬刀的威力失去了自信。麵對敞開的關門,塌陷的城牆,滿地亂滾的傷兵和僵臥血泊的屍體,他差不多已經亂了方寸,一時不知自己該怎麼動作是好。身邊已有一些兵卒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開始一縮一縮地往後卻步。
倒是那些兵卒們的驚恐眼光突然提醒了他,使他意識到自己還是這關門要地的一名軍事指揮官。兵卒們想後退,又害怕他“軍法從事”。原來自己並沒有變成一塊焦炭,相反,自己不僅還是一個有靈有肉的大活人,而且還有威望。甚至,看得出,人們還在指望他拿出某種主意:出擊,堅守,還是撤退?而一旦意識到這一切,他便真的活過來了。他突然想起兩句格言:文死諫,武死戰。是的,不管官職大小,現今的張勳總歸是一個官了,為官就得敢於死。他心裏這麼想著,倏忽之間,竟又恢複了往日的膽氣。
“弟兄們,衝出關去,殺他個狗娘養的法國王八蛋!”他揮動著指揮刀振臂高呼。
終於,那後縮的兵卒立定了,而躲在殘破的城牆根下的前排兵卒們則在兩名勇敢的把總的率領下,開始躍過殘牆,一窩蜂似的往關外法軍陣地衝鋒。然而,還沒衝出五丈遠,法軍便以密集的排槍直射過來。上百名清兵又應聲倒地,兩名衝在前頭的把總無一幸存。張勳的乘隙衝鋒戰術失靈了。因為這陣子法軍兵力已占了優勢,而且隨時有著充分的準備,實際上已是無機可趁。剩下的清軍便像潮水一般往後退。張勳揮著馬刀怒目圓瞪,狂呼:“媽那個巴子,不許後退!不許後退!”然而,再也沒有人聽他的。他揮起馬刀連砍了兩名退兵,退勢還是沒法止住。眼看前麵法軍已成散兵線躍出陣地,正在賊頭賊腦地向這邊運動。而自己卻已成了光杆司令。不退,便必為法軍所俘;而退,又沒有得到命令,擅自後撤,其罪若何?
“媽那個巴子,老子不如自盡,得個全忠的美名!”他這麼想著,把心一橫,抬起馬刀,就要往脖子上抹。但突然,他隻覺得胳膊一震,馬刀“咣當”一聲脫手跌落在地。緊接著便見自己的兩名衛兵從身後跨步繞到麵前,單膝跪地,誠懇地說:“啟稟總爺,提督爺楊玉科已中炮身亡,巡撫大人早已後撤,友鄰各營不戰自退,我們徒死何益?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不如也撤了,日後還怕沒有報國立功的機會嗎?”
“那,那,撫帥他真的也撤了嗎?”張勳已明白正是這兩名衛兵從他身後及時踢掉了他手中的馬刀,把他解救了出來。
“哎呀呀,總爺!難怪人說您是個死腦筋、爛忠厚的戇仔。這種時候,這種事情還用得著問嗎?”
於是,兩名衛兵一前一後護著張勳不顧一切地往關內遁去。一路上但見烽煙滾滾,房倒坊摧,血光閃閃,悲鴻遍野。整個鎮南關老百姓統統是拖兒攜女,蓬頭跣足,夾雜在殘兵敗卒之間,沿著關後大道沒命狂奔,哭喊之聲震天。兩名衛兵都是廣西籍人,關前關後路途熟悉,見大道上兵民擁塞,一出後關,便引著張勳往斜刺裏小徑上奔。跑了大約三五裏路,忽見前麵一人斜躺路旁,抱著胳膊哀聲呻吟不已,近前一看,卻正是巡撫老爺潘鼎新!
原來這位潘老爺當時一見滿天炮火如織,魂魄就已嚇飛了一半,旋聞提督楊玉科陣亡,他就再也顧不得什麼軍事指揮了,身上打著寒顫,腳下打著踉蹌,連忙爬上侍衛早已備好的逃馬,狠抽一鞭,那馬便瘋了一般往關後狂竄。幾十名侍衛縱馬緊隨,不料一發炮彈不偏不斜正落在侍衛馬隊中開花,當場把那些衛兵連人帶馬掀了一地,沒有死的,也缺了胳膊斷了腿。潘巡撫逃馬受驚,無法駕馭,一出後關,就把他掀翻在斜刺裏小道上,當即摔斷寶臂一條。看看身邊再無一人相隨相助,他隻得咬緊牙關,懵懵懂懂、暈暈乎乎地順著這小路孤身落荒而去。跑到此間,他已上氣不接下氣,一個跟鬥倒地之後,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遇上這種尷尬場麵,真把張勳一時窘得臉紅脖子粗,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幸虧他還有點急智,沒待潘巡撫看清他那副窘相,便急忙憋出了兩眶熱淚,撲上前去扶定那老爺子,雙膝跪地,連哭帶喚:“恩公,小人來遲了!嗚――嗚――”顯出一派似乎他是特意前來紓難救主的樣子。接著,又放聲大罵那些該死的護兵,竟然自顧逃命,倒把巡撫老爺冷落到如此境地,實在可惡可恨可殺雲雲。
“哦,張勳?是你嗎?哎,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哎喲,我這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