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覺醒(1 / 3)

“大孩子”

1943年底,中央大學農學院裏,曾流傳著一樁笑聞:

那天,院長先生正在辦公室裏伏案批改公文。突然,“砰”的一聲,辦公室的窗玻璃破碎了。

院長連忙奔出辦公室,隻見外麵站著一個男學生,穿著藍灰色的長袍,圍著米黃色的長圍巾,一副鄉下人的打扮。他見到院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院長一看,他的手中正拿著彈弓!

此人是誰?

他便是農學院農化係新生彭家睦。他,雖然已經是大學生了,可是依舊保持著小學生時代的興趣愛好,考上大學時連彈弓也帶來了。那天他正在校園裏打鳥,誰知彈弓“走火”,竟把石子打到院長辦公室窗玻璃上去了。

從此,同學們都把彭家睦稱為“大孩子”,意即上了大學還是保持小孩子脾氣。

說他怪,也確實有點怪:這個人不大合群,常喜歡獨來獨往。那時候,中央大學農學院的新生們住重慶遠郊的北碚,附近山巒起伏,樹木繁茂。星期天,彭家睦常愛獨自外出遠遊,爬上山巔,舉目四望。餓了,就吃點野果;倦了,就爬到黃果樹上,躺在樹杈之間美美地睡一覺。回到學校後,他就從衣袋裏掏出各式各樣的野果子,送給同學們嚐嚐味道。

有時,他背著一串用彈弓打死的小鳥,煮了一大鍋,舉行“鳥尾酒會”。

到了夏天,不大往山上跑了,而是往水裏鑽。學校麵臨湍急清澈的嘉陵江,真是個遊泳的好地方。彭家睦喜歡獨個兒去遊泳,而且遊泳的方式也與眾不同。每次遊泳,他總是帶著個小網線袋。來到江邊,脫去外衣,把外衣裝到網袋裏,塞在岩石縫中。下水前,常在短褲的小口袋裏放一角錢,用別針別好袋口。一跳到江水裏,他簡直如魚得水,舒服極了。他遊著,遊著,遊到江中心的一塊岩石,便以岩石為床,麵對藍天,耳聽流水。這時,他得意地吟誦起唐朝詩人韋應物的詩句——“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他在岩石上靜靜躺著,任憑疾風吹,浪花濺,烈日曬。憩息了一會兒,他又躍入水中,向對岸破浪奮進。

踏上對岸,他光著腳,穿著短褲,來到附近一家小麵店。用不著開口,小店的夥計就給他送上一碗“擔擔麵”。他便從短褲的小口袋裏掏出一角錢交給夥計。他是這裏的常客,夥計們都知道他叫彭家睦。火紅的夕陽映照水麵,他開始往回遊了。他始終不忘自己是一個早產兒,雖然身體還是那樣精瘦,可是常在大自然中搏風擊雨,體質越煉越強了。他渾身曬成古銅色,眼白和牙齒顯得格外突出。

最為古怪的,要算是這個人的脾氣。

說實在的,在當時農學院學生的心目中,學園藝是最有出息的。很多報考農化係,其實是想把農化係當作跳板而已。這是因為農學院規定,農化係的學生可以轉係,轉到園藝係學習。偏偏農化係的化學教師又是一個非常嚴厲的人,三天兩頭進行化學考試,不及格的要留級。這樣,到了二年級,大部分農化係的學生都紛紛轉學,班上所剩無幾了。

其實,彭家睦也很喜歡園藝,可是,他卻堅持學農化,不想轉係。其中的原因,說來頗為有趣,原來,他剛一進校,上第一堂化學課,那位嚴厲的化學教師便來了個突然襲擊,對學生進行化學考試。他的本意是想借此摸一下每個新生的化學水平。這一次,彭家睦考得相當糟糕,使他深深感到自慚。

彭家睦素來不懼怕困難。他暗自說道:“我就不相信學不好化學。”教師越嚴,他倒越要學。本來,他在中學時代就喜歡化學。經過刻苦攻讀,他更深深地愛上了這門學科。盡管別人紛紛轉係,他卻對農化充滿信心和興趣。

“書迷”

在開學的頭一天,學校裏總是要舉行新生與“學長”(新生們對高年級同學的尊稱)的見麵會。會上,“學長”代表致新生歡迎詞,而新生則逐一自報家門,自我介紹。

就在這次會上,一個帶有南方口音的女同學,個子不高,頭發頗長,在臉上有一顆顯眼的痣,文靜而顯得有點膽怯,細聲細氣地自我介紹道:“我姓夏,叫夏叔芳,祖籍浙江紹興,出生在南京,19歲。”

她說完,便坐了下去。剛坐下,又站了起來,補充說道:“我要特別說明一下,我的叔芳的‘叔’字,沒有三點水,不是‘淑芳’。我排行第三,父親按‘伯、仲、叔、季’取名,所以我叫‘叔芳’。”

這個女同學給他的最初印象是淡淡的。她臉上那顆醒目的痣,使他記住了她的特征;她反複說明別把“叔芳”誤為“淑芳”,使他記住了她的名字。

不久,同學們給這位女同學取了個綽號,叫“書迷”,這才進一步加深了彭家睦對她的印象。

原來,夏叔芳自幼體弱多病,可是,好勝心、自尊心頗強。她讀書,不是爭個第一,就要爭個第二。正因為這樣,她成天鑽在書中,清早讀書,下午讀書,晚上讀書,星期天也讀書。於是,便得了一個“書迷”的雅號。

那時候,男女同學之間隔膜頗深。女生住女生宿舍,男生住男生宿舍,上課時才在一起,幾乎很少講話。

一個夏天的傍晚,一個女同學拉夏叔芳去飯後散步,走到嘉陵江邊。這時,迎麵走來一個男同學,手裏拎著一隻網袋。夏叔芳一看,是同班同學彭家睦。由於正麵對麵,不得不打個招呼,問他從哪裏來。

這時,彭家睦答道:“遊泳回來。”說完,就走了。

夏叔芳感到奇怪,學校裏功課那麼緊張,這個男同學怎麼有閑工夫去遊泳呢?

同去的那位女同學告訴她,彭家睦差不多天天都去遊泳哩!這件事使夏叔芳大為震驚。幾乎很難理解這個瘦黑的男同學,哪來那麼多的時間?

在一年級的時候,班上總共有三十個同學。然而,到了二年級,大部分男同學轉係了,全班隻剩下八個同學(六男二女),夏叔芳跟彭家睦經常碰麵了。

有一次,夏叔芳問起彭家睦:“你天天去遊泳,功課怎麼辦?”

彭家睦笑道:“夜裏補回來唄!”

直到這時,夏叔芳才知道,彭家睦有個“小房間”。

說起這個“小房間”,倒頗為有趣:原來,當時中央大學因南京淪入日寇手中,匆匆遷往重慶,校舍相當緊張。當時,全校的女同學睡在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大房間裏,雙層床,幾百個同學住在一起。男生呢?也跟女生差不多,住在另外幾個大房間裏。在這些大房間門口,都蓋了一間隻有四平方米左右的小房子,給國民黨軍訓教官住。小房子正對著大房間的大門,便於監視學生們的行動。

誰知軍訓教官們嫌屋太小,不願住。於是,小房子就空在那裏。那時,彭家睦的二哥彭浙在園藝係就讀,頗有點膽量,竟敢獨自住進小房子,校方也未加幹涉。彭浙畢業之後,正在農化係攻讀的四哥彭家穎搬了進去。接著,彭家睦又接替了彭家穎。就這樣,彭家睦算是有了個獨自的“小房間”。盡管小房間夏熱冬冷,好在可以有點“獨立性”,所以彭家睦還是很喜歡獨自住在那裏,獨自生活,獨自學習,有著自己的一套學習方法與生活習慣。他每天睡得很晚,功課大部分是在夜間做完的,所以白天才有工夫去遊泳。

順便提一句,彭家穎後來去了台灣,在台中溪州糖廠工作。

說不清楚“為的啥”

彭家睦是個用功的學生。他沉醉在讀書之中,埋頭於科學之中。他非常痛恨日本帝國主義,他想,小小的日本居然如此欺侮堂堂的中華民族,那是因為日本科學發達。隻有科學才能救中國。正因為這樣,他拚命讀書,以便讀書救國,科學救國。

中央大學是當時的“最高學府”,國民黨的勢力很強,但是也有地下黨員的活動,他們團結了一批進步學生。彭家睦是一個“中間派”,他不願把時間花費在政治鬥爭上。

彭家睦不關心政治鬥爭,然而,政治鬥爭卻主動來“找”他了。

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1945年10月10日,毛澤東和周恩來率領的中國共產黨代表團,在重慶與蔣介石簽訂了《雙十協定》。

簽字的墨跡未幹,第三天,蔣介石就密令國民黨軍隊進攻解放區。緊接著,戰火越燒越旺。

重慶的人民憤怒了。11月9日,重慶各界民主人士成立了“反內戰大同盟”,把鬥爭的矛頭直指蔣介石。

昆明的西南聯大、雲南大學生也紛紛響應,通電全國要為和平民主而鬥爭。

12月1日上午,昆明爆發了震驚全國的“12·1”慘案:雲南昆明警備司令關麟征和特務頭子李宗藩接到蔣介石的密令,血腥鎮壓進行罷課的學生,打死了聯大師院的潘琰(女)、李魯連,昆華工的張華昌,南菁中學的青年教師於再,打傷26人。

消息傳到重慶,這個“陪都”鼎沸了。當時正在重慶的郭沫若、李公樸,都紛紛公開發表文章,譴責國民黨反動派的暴行。

平靜的中央大學不平靜了。在地下黨的領導下,中央大學的學生們組成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從沙坪壩出發,朝著重慶市區前進。彭家睦看到班上的同學都去參加遊行,他也加入了示威者的隊伍。同學們高舉著“聲援‘12·1’烈士”、“四烈士的鮮血不會白流”、“我們反內戰、我們要和平”的標語,呼喊著口號。沿途,越來越多的人參加了遊行隊伍。彭家睦平生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遊行,感到非常新鮮。他覺得自己的體力不錯,為自己平素常到野外旅行、遊泳,到底把腳板練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