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了這話,即溫文爾雅的說道:“小弟愧無衡人之鑒,不敢妄肆雌黃。不過,倘然就三個山寨中的紀律論起來,要算青牛山最為嚴肅,他們隻對於一般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過不去,遇著安分良民,卻聽他安然過去,從不劫奪他們的財物的。”柳遲一聽他說到這裏,忍不住竟笑出了一聲來。那少年似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忙問道:“你為什麼發笑?莫非疑心我是在為他們吹說著,不會有這等的事麼?”柳遲很坦直的說道:“也不是。隻是我剛才進店來的時候,湊巧聽說有一個投店的孤身客商,在路上被劫去一包銀子,據他說是青牛山寨的強人所為。所以,我不由得不要笑起來了。”柳遲說這句話不打緊,卻把那少年氣惱得什麼似的,馬上跳了起來道:“竟有這等事麼?好,讓我去問問那投店的客商去。如果屬實的話,我倒耍找著了黎一姑問問她看。”說完,便又跳出屋去了。
一會兒,柳遲聽得院子中人聲很是喧雜,忙也走去一看時,隻見那客商當著那少年盛氣之下,戰戰兢兢的在陳說道:“當天色快暮的時候,我乘著馬在路上走著,忽有兩騎馬夾屁股的趕了來。一把我的馬追上以後,他們即向左右一分,把我的馬夾在中間,儼然有上一種包圍的形勢了。我正自暗暗的吃驚著,他們不要是歹人麼?不料,當我一念未巳,右首馬上的一個麻臉漢子,早已乘我一個措手不及,把我置在鞍上的一個包袱奪了去。天啊,我這一次賣貨所得的幾百兩銀子,都在這包袱之中,一旦給他奪了去,教我此後如何營生,教我一家老少如何度日?我那時安得不十分的發急呢。可是,剛要不顧性命的向他奪回那個包袱時,左首馬上的一個瘦長漢子,早巳伸過一支臂膀來,把我挾過馬去,我的那匹坐騎,因為上麵沒有了人,便飛也似的向著前麵衝去了。那時候,我雖也有上一番掙紮,然而,這瘦長漢子力大無窮,我那裏能脫去他的手。一會兒,這兩個漢子都下了馬,把我捆縛停當,又把東西絮住了我的口,方委棄我在那個大鬆墳的後麵,拿了我的那個包袱,管自上馬走了。”少年聽到這裏,忽截住他的話頭,問道:“你的身體既已披縛,口又被絮,那麼,你又如何能得脫身,會到這裏來的呢?”那客商不禁長歎一聲道:“說來也是僥幸萬分。照理,這鬆墳後麵,是不大有人到來的。我既然給他們委棄在那裏,一二日後給人發見說不定,三四日後被人發見說不定,或者竟是凍死餓死在那裏,也是說不定,我已自分必死的了。誰知,當這事情發生了不多久,忽有一個鄉民,在附近發見了我的馬,想要去捉時,那馬又逃逸起來,湊巧逃至那大鬆墳後麵,因而又發見了我,方才經他將我身上的束縛解去,又取去了絮口的東西,隨後又把那馬捉得,方能到得此間。但是,我所有賣貨得來的銀兩,已悉被強人劫去了,我雖保得了這一條性命,將來又教我如何能養家活口呢?”
他說到這裏,悲憤到了萬分,似乎馬上要哭了起來。但是,這少年好象一點也不動心的樣子,隻向那客商瞪上了一眼,又厲聲說道:“如此說來,你這賣貨的銀兩,是幾個過路的強人搶了去的,你怎又說是青牛山上強人幹的事,難道你已得到了什麼實在的憑證麼?”這一問,柳遲倒很有些替他耽心。準知,那客商倒夷然的說道:“這也是於無意中知道的,當我的四肢既已得了自由,正要走上馬去,忽於地上拾得了一件東西。就殘暉中一瞧時,原來是一方票布,大約是我和那強人在掙紮的時候,那強人遺失在地上的。這票布上,明明有上青牛山的三十字,所以我知道是這一夥強人所幹的事情呢。”說著,便從身上掏出了一方票布來。這少年一見,便搶也似的把這方票布搶到了手中,隻一瞧之下,即向懷中一塞。一壁又目挾凶光的說道:“不錯,這是青牛山的票布。看來這兩個強人,確是青牛山上的。不過,據我所知,青牛山寨的紀律,素來很是嚴明,不許搶劫過路商旅的,今兒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幹出來,我倒要去問問他們的寨主黎一姑去。你們且等著在這裏,一定會有一個交代給你們。”一壁又向柳遲拱拱手道:“老兄且在這裏安慰著這個客商,我去問了黎一姑回來,一定要叫她有上一個交代的,”說完,即向外如飛而去。
柳遲最初見了這種情狀,不免為之一怔,繼而又憬悟過來:這少年一定是個很要麵子的,他剛才正在我的麵前,誇說青牛山寨如何的有紀律,如何的不犯行旅,不料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情出來,教他臉上如何下得去。所以,他現在的一怒而去,倘然不是借此下台的話,倒一定要有一番事情幹出來呢,我不妨靜靜的瞧著罷。他這麼一想時,當下著實向那個客商安慰上一番,並勸他到一間房中安歇下。
如是者又隔上些兒時候,約摸到了四更時分,柳遲還靜候著沒有睡。忽見簾子一掀,從房外走進一個人來,定睛瞧時,卻就是那個美少年,手中提著兩個包袱,看去似乎有些分量的,即見他把這兩個包袱向桌子上一放,笑微微的說道:“雖說是奔波了一番,總算沒有白辛苦,事情都已辦妥了。”柳遲一聽得這句話,即十分有興趣的問道:“你已見了黎一姑麼?她對於此事,究竟主張怎樣的處置?”那少年還沒有回答,卻見夥計已捧了些酒菜來,放在桌上。一壁向少年說道:“爺剛才吩咐掌櫃的備酒菜,我們自應照辦,隻是夜巳很深,備不出什麼新鮮的來,僅能以熱菜充數的了。”那少年微向桌上一睨,把頭點點道:“隻要酒是上好的,就這幾樣萊,也足供我們大嚼了。喂,夥計,你且去把剛才在路上遇盜的那個客商也邀到這裏來。”
不一會,那客商果然到這邊房裏來了。少年即邀大家一齊就席,替大家都滿滿的斟上了一杯酒,然後笑著說道:“我有一個古怪的脾氣,凡是遇著較為得意一些的事情,總得痛痛快快的飲上幾杯酒,然後再把這件事情講給人家聽。今天所做的這件事情,自謂也是十分得意的,這古怪的脾氣,不免又要發作了。……來,來,來,我們大家且先幹上三大杯罷。”說著,即把杯子舉了起來。柳遲不是什麼尋常人物,當然不反對這種豪邁的舉動,聽了這話,也很高興的把杯子舉起。隻有那個客商,一進門來,偶向桌上一瞥,兩個眼睛即呆呆的注定在較小一些的一個藍包袱的上麵,露著一種又驚又喜的樣子。原來這就是他所被劫去的那個包袱,很耽心著這包袱中的銀兩,不知有無缺少,能否原壁歸趙,那裏有心情來飲酒,少年見了這個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免有些生氣起來,即大聲向他斥道:“你這個人真太俗了。你不見,這就是你的包袱。我既巳替你找回,當然要還你的,並一定不會缺少些什麼,你又何必呆呆的耽著心事呢?……來,來,來,快來痛痛快快的陪我飲上三大杯。”這一來,這客商倒有些震恐起來了,想,倘然觸惱了這少年,那倒不是當耍的,即誠惶誠恐的說道:“我實在量淺之至,不能奉陪,不如把我豁免了罷。”少年不禁狂笑道:“哈哈,你真是一個俗物。不管你能飲不能飲,難道我為你奔波了這一趟,值不得慶賀上三大杯麼?”客商至此,不能再有所推卻。於是,大家都飲了三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