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滿心疑惑,娉婷仍是蹙眉,不語,目不斜視地跟在那軍官身後往前走。
直到地牢深處,一間由四名士兵把守的獨立鐵門牢室前,軍官才站住了腳。
“沈小姐,”軍官沒立即下令開門,而是不急不慢地轉過身來,對娉婷道:“督軍大人特別交代,請您務必保此人性命。”
娉婷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
到底,還是來治病救人的。
救人,總不是壞事。
“我一定盡力。”
聽到這樣的回答,軍官卻皺起眉來,沉聲道:“沈小姐坐堂三載便名滿江南,若傳言非虛,沈小姐救人是從未失過手的。”
娉婷淡然一笑,在軍官眼裏看著,竟有幾分超脫凡塵的味道,“傳言罷了……將軍放心,我既是個大夫,就必當竭心盡力救人性命。”
軍官壓低聲音道,“沈小姐千萬留心,此人極為危險,為了您的安全考慮,請您盡量不要與他交談。”
這樣的要求在這樣的地方並不算無禮,娉婷也就點了點頭。
軍官這才下令開鎖。
“裏麵藥品工具一應俱全,卑職在外等候,有勞沈小姐。”
走進這間昏暗的牢房,娉婷才發現,與其說這是間牢房,不如說是為犯人準備的診室。
兩壁鐵櫃,一壁木櫥,陳列的盡是中西藥品,幾張桌台上擺的也是各式行醫工具。
陰寒,潮濕,昏暗,但卻是難得的幹淨。
人,就躺在那張被擺在正中央的鐵台上。
與其說躺,不如說綁。
那人手腳都用粗牛筋帶緊束在鐵台上。
犯人到底是犯人。
但娉婷卻看得出,這絕不是一般的犯人。
這人隻穿著一身極普通的破囚衣,衣服上雖滿是新舊血汙,但不靠近去瞧也能發現,這人身上並沒有那麼多的外傷,顯然這衣服是從別人身上臨時扒下來給他套上的。
最讓娉婷覺得他不一般的還不是這身衣服,而是這人的頭麵被黑色頭套一直罩到脖頸。
一眼看過去,就隻能辨得出這是個男人。
一切有關個人身份的痕跡都被或除去或掩蓋,就算是朝夕相處的人,這般裝扮也未必能認得出。
雖是第一次見這樣場麵,娉婷卻並不覺得奇怪。
這些人都過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能讓她隻身進來接觸犯人,雖也是隔著鐵門上小窗口對裏麵目不轉睛地監視著,但對她信任已是破例了。
何況,比起當年沈二爺的謹慎,這完全不算什麼了。
如此病人在前,一切恐懼與疑惑都被悲憫憐惜取代了。
脫下大衣,挽起袖子,娉婷才走近這個特殊的病人。
以手試探,體表溫度偏高,顯然是在發高燒。
娉婷卻半鬆了口氣。
體溫高,總比沒體溫強。
見這人的手腕被箍著,娉婷就在擺著西醫器具的桌台上取了聽診器。
隔著破舊單薄的衣衫,微弱的心跳聲通過聽診器傳進耳中。
有心跳,總還是好的。
放下聽診器,娉婷伸手小心地解開那件囚衣。
倒不是嫌這衣服髒,隻是怕一不小心碰到被衣服掩蓋的傷口,給這本就可憐的人再添痛楚。
上衣掀開,現出兩道被簡單包紮的傷口。
膿血已浸透了紗布,滲流出來,觸目驚心。
娉婷看得瞠目結舌,手上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像是被瞬間冰封在原地。
卻不是因為這兩道傷口。
而是看到一道傷疤。
一道五年前縫合的舊傷疤。
每一個大夫手術留下的痕跡都是獨一無二的,外人看不出什麼特別,但對有心的大夫來說,不管多少年過去,不管曾經的病人形貌上有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隻要看到那條出自自己之手的縫合痕跡,便會喚起記憶中有關這個傷痕的一切。
何況是第一次親手縫合的傷口。
還是在愛了念了等了五年的人身上。
在心裏期盼了近兩千個日夜的重逢,竟以這樣的形式如此突然地到來。
不知多久,才從強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已滴滴滑過臉頰,落在那條從未在記憶中淡化過分毫的傷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