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霰雪紛然。
在這個季節,南京的天很少有驟變的時候,若是有雨雪,好幾天下來天空都是鉛灰色的。
近來幾日對恒靜園而言,已沒有了晝夜的分別——燈燭總是亮著的,而他們的主子一直在臥床。
有三四天了,不知是否隻是巧合,自子瀟推了督軍府的婚事,天就開始陰寒起來,雨雪綿綿不絕。也正是那天,子軒的身體像是被螻蟻侵蝕已久的河堤,終於支撐不住,倏然潰塌。
一整天下來,子軒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要長得多,縱使是清醒的,也在被遍布全身的莫名痛苦折磨著,還不如昏昏地睡去。
冷香一直守在子軒房裏。
是冷香,而不是娉婷和林莫然。
冷香不明白,為什麼子軒病重的時候這兩人反而來得少了,每次來時也都是簡單看看,相互小聲說幾句她聽不懂的洋文,又匆匆走了。幾次子軒醒來向她問及娉婷,她都不知該怎麼答話。
白英華和沈謙念和也來,但來了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最多叮囑她幾句,還是得憂心忡忡地離開。
倒是燕先生,一如既往地隨叫隨到。
隻是,他也是一如既往地對子軒的病情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留下一服服讓子軒難以下咽的湯藥。
桌上就擺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是燕先生剛派人送來的。
冷香很清楚,藥便是送來了,子軒也喝不下多少。
這些日來,別說湯藥,就是湯水子軒也沒喝進幾口,可即便如此,他卻嘔吐得愈發頻繁,有時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冷香著急,卻也隻能幹著急。
之前的大半年,每遇到這樣的時候,這房裏總會有另一個女人寸步不離。
溫柔如玉,融化滿園憂心。
如今這樣蒼白虛弱的子軒,若伊人泉下有知,會有多麼心疼?
冷香看著眼前的藥碗出神,漸漸地竟恍惚在碗中看到靈玉微蹙眉心的玉麵。
一時間,她的種種溫婉和種種淒涼同時浮現到冷香眼前,冷香不禁視線模糊。
兩聲微弱的咳聲倏然在死寂一般的房間裏傳來,冷香慌忙回過神來,匆匆抹掉兩腮上的淚痕,快步走到子軒床邊。
“大少爺,您醒了……”
子軒已睜開了眼睛,眉心緊蹙著,顯然還在忍著什麼痛楚。
冷香把床頭的燈燭挑亮了些,道:“大少爺,燕先生已把藥送來了,您趁熱服了吧。”
子軒輕輕搖頭,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什麼時辰了……”
冷香微微一怔,轉頭看了看天色道,“差不多戌時了。”話說出來,冷香突然明白了子軒這句問話的意思,“小姐跟林先生出去了,應該就快回來了。”
子軒沒發一言,隻微微地點了下頭。
而冷香分明看到他的目光也隨之黯了一下。
“大少爺,”冷香自知無法為子軒寬心,隻得道,“燕先生說這藥冷了就不能喝了,您還是服了藥再歇息吧。”
“告訴燕先生……”子軒輕輕合上眼睛道,“這病已到什麼程度我自己清楚……不勞他再費心……也別再浪費藥材了……”
微弱的聲音帶著比窗外的雨雪更重的寒意,聽得冷香心裏一陣冰涼。
“大少爺,”再開口時,冷香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卻格外有力,“您還記得您答應冷香的吧……”
他答應了她,活著。
那是個賭約,被見證過的賭約。
沉靜了半晌,子軒輕輕睜開眼睛,略顯吃力地側過頭去看向捧著藥碗立侍床邊的冷香,“那你必然還記得……你還該應我一件事……”
冷香沒想到子軒在這個時候提出這件事,一時也想不出子軒能讓自己應他什麼事,生怕子軒會拿自己的身體做文章,幹脆一言不發,一提裙角在床前跪了下來。
“冷香……”子軒的聲音輕微卻平靜,“起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子軒的聲音靜得像是從天宮傳來的一樣,微弱,威嚴。冷香很清楚,子軒雖好說話,但他用這樣語氣說出來的話意味著是沒有商量餘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