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薔薇的嘴角已帶上了一抹久違的笑意。
她這時候才感覺出來,方才在身體裏破碎的東西是壓抑了她多日的負罪感。
但她沒覺察出來,隨著負罪感一起碎裂的還有她最後的善心。
白英華走了沒多會兒,冷香就把一碗藥端進了子軒房裏。
夕陽溫潤的金光穿過屋外冰冷的空氣投射進房裏,落下一地悲涼的殷紅。
這兩天她絞盡腦汁試盡了辦法也沒能勸動子軒,這會兒卻因白英華的到來心裏踏實了許多,心裏穩住了神也就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法子沒有試過。
冷香靠近床邊輕輕喚了子軒一聲,子軒雖緊閉雙目躺著,但她知道子軒是醒著的。冷香把藥放到床頭的幾案上,站在床前靜靜看著蒼白如紙的子軒,深深吸了口氣,靜靜定定地開口道:“大少爺,冷香知道您如今隻求一死,冷香也自知人微言輕,絕不奢望您能聽我什麼。可是,大少爺,您可以無欲無求,但冷香隻是個看主子臉色吃飯的丫鬟,日子不管多難都得硬著頭皮往下過,所以,為了以後的日子,冷香要鬥膽跟大少爺提件事。”
這幾天來勸慰他的人很多,他不睜開眼睛,卻沒法把耳朵也閉起來,所以那些話他雖不想聽,但還是天天聽著。聽了這幾天,所有人說的都是些寬心的話,突然間聽到這樣的話,還是從冷香嘴裏說出來的,子軒蹙著眉,輕輕睜開了眼睛。
見子軒睜開了眼睛,冷香心中一喜,但卻頭一低跪了下來,“大少爺,您欠冷香的,冷香今天要討回來。”
子軒怔了一怔,勉強撐起身子來,略帶驚詫地看著冷香,“你……我欠了什麼……”
冷香也不起身扶他,揚起頭來認真地看著子軒,“大少爺,您忘了嗎,我們都輸了賭局,您是要應我件事的。”
這個在沈府千波萬瀾裏的小小插曲到今日幾乎已被子軒忘得幹幹淨淨,冷香這時提起,子軒愣了一下才想起當時情景。
子軒慢慢躺了回去,“我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麼不能給的……你要什麼盡管拿去……我都應了……”
冷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要您的命。”
子軒本已合上了眼睛,聽到冷香這句話又轉過頭來驚詫地看向冷香。
冷香道:“大少爺,我五歲就進了沈家,七歲起就被派到您園子裏來,到現在都已經十六年了。我本來是被遣來伺弄花草的丫頭,是您可憐我年紀小又無依無靠總被人欺負,就讓我在您身邊伺候,還教我讀書寫字,給我講做人做事的道理,十幾年來您從沒打罵過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您待我就像是待親妹妹一樣。”話沒說完,冷香就已簌簌落下淚來,望著子軒哽咽道:“遇到您這樣好的主子是冷香的福氣,冷香不該不知足。可是大少爺,冷香是個凡人,您給的多了,我想要的就更多,您對我好十六年,我就想您對我好一輩子。做丫鬟的都命不由己,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有個好主子罩著,這輩子被我遇上了,我就不能讓您輕易把我扔下。冷香也心疼您活得辛苦,可您既然應了我,我就鬥膽自私一回,請您饒自己一命,為了我不再過回無依無靠的日子……好好活下去。”
要他的命,不是要他把命拿出來,而是要他把命收好。
子軒倏然發現,全府上下真懂了自己心思的不是那些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卻是這個默默陪了自己十六年的小丫鬟。
旁人都以為他這樣折磨自己,或是為自己妻子做出這樣醜事而惱怒,或是為沈家趕走了靈玉而難過。
唯獨她知道,他活不下去,是因為沒了念想。
之前無論多麼難熬總是強撐過來,是因為覺得還有個人依靠著他,需要他活著。
如今,不需要再爭什麼權勢,不需要再樹什麼威嚴,不需要再找什麼存在感。
隻剩他一個人,他便失去了說服那個筋疲力盡的自己撐下去的力量。
這樣活著,累了旁人,更苦了自己。
他想就這樣在沉睡裏靜靜離開,像他一直以來那樣,不去驚擾任何人。
可就在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在身體裏抽離的時候,冷香拋給了他又一個必須撐下去的理由。
這世上,還有人需要他這條打滿補丁的命。
他還有未了之事。
既是承諾,她要了,無論多難他也得給。
沉默良久,直到殘陽收起了最後一抹餘暉,子軒無聲地輕歎出口一氣,像打完一場激烈的陣仗一般疲憊地道:“扶我起來吧,藥快涼了……”
日落,夜色漸沉。
安瀾園裏,念和慢慢地擦著前廳的桌椅,腦子裏想的卻全是子瀟與靈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