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娉婷會有這麼一問,白雨澤一怔,“我……我猜的。”
娉婷轉頭來看向白雨澤。
這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就算不知怎麼回答也不會編什麼來哄她。
可是,這卻不是她此時想聽到的那句話。
“謝謝你,表哥。”
說罷,站起身來,和那日在芙蓉榭中一樣,帶著滿心沉重轉身離開。
走出竹園,佛堂就在眼前了。
因為心亂,所以求助。
娉婷就這樣自然而然地來到了寂清的麵前。
還是那個禪意滿滿的經堂,他還是手持經卷,靜靜地坐在經案前,虔誠地參悟著佛的世界。
娉婷和那日一樣,抱膝坐在他對麵的蒲團上。
也不知寂清何時注意到娉婷進來,但他隻是等娉婷坐下了,才不緊不慢地放下經卷,向娉婷頷首施禮:“阿彌陀佛。”
被寂清澄澈的目光看著,娉婷所有的難過像是決堤的洪水,刹那間全都湧了上來。
看娉婷雙手抱膝,輕咬著嘴唇,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寂清一時間也愣住了。待穩定了心神,寂清用佛陀普度眾生一般慈悲而平靜的聲音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可是心又亂了?”
娉婷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寂清,“你還能幫我嗎?”
寂清帶著一點不染凡塵的微笑,輕輕搖頭:“貧僧從未幫過施主,一切都是施主自己開悟的。每個人的苦隻有自己知道,唯有努力自救,沒有誰能幫得了你。”
寂清的話娉婷聽得半懂,仍然掉著眼淚,搖頭,“我不苦,苦的是大哥,可誰也幫不了他……我以為我能幫他,可是我還是做不到……”
想起那個溫潤如玉,卻又堅忍如石的男子,寂清露出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擔憂之色。
寂清來沈家的第二年,竹園重修小亭,白英華向寂清求字,寂清便臨下了這《蘭亭集序》。子軒是沈家最懂筆墨的人,而這在王羲之的筋骨中帶上佛家禪意的字跡,讓素來眼光挑剔的子軒對這個年輕僧人格外垂青。與寂清的相識,就從這《蘭亭集序》開始,所以子軒給竹園小亭起了“識君”這個名字。
自結識子軒,寂清便看得出他是有心結的人。
憑著對子軒的了解,寂清也能理解娉婷這不成句的話裏的意思。
“由於喜愛,便會怕失去,於是痛苦便產生了。施主,”寂清看著淚水決堤的娉婷,“淨心是遠離痛苦最好的方式。自己的心靜了,才有能力去幫助他人。”
娉婷仍是搖著頭,“我什麼都想不通,有很多很多疑惑像亂麻一樣,我很努力地想辦法去解開它,可就是沒有辦法……”
娉婷把臉埋在兩膝間,雙肩抖動地哭泣著。娉婷的哭聲中,寂清蹙起了眉心。不知道為什麼,寂清心裏竟有種想要把她擁在懷中,為她擦幹眼淚的衝動。
沒有什麼雜念,隻是因為她的眼淚讓他感到難過。
但他是個僧人,注定要擁抱芸芸眾生而不是擁抱一個人。
閉上眼睛,默念了幾句經文,才把心神安定下來。
一陣,寂清才道:“因為有迷惘,所以才有覺悟。如無迷惘,何來覺悟呢?所以執著於覺悟也是一種障礙。施主何不把執著放下,遵循本心,或可找到答案。”
抬起頭,擦去腮上的淚水,娉婷淚眼看向寂清,“我不懂,什麼是遵循本心?”
話到嘴邊,寂清猶豫了一下,說給娉婷,又像是說給自己似地道:“就是……就是什麼都不要想。”
什麼都不要想。
娉婷從未這樣專心地聽一個人的每一句話,更不曾這樣認真地咀嚼著一個人話裏的玄機。
娉婷一直覺得,跟著別人的思維走是件可怕的事,那種弄丟了自己的感覺總讓娉婷不寒而栗。
但是此時,寂清的每一句話都是她此刻思維的走向。
不知為什麼,她無條件地信任著他,就像他信任佛祖一般篤定。
娉婷細細想著寂清的話,竟真的漸漸平靜了下來。
如果今天在她麵對的不是子軒,換成是個素未平生的病人,她的確沒理由慌亂得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真的什麼都不要想,就像對待實習期間經曆的那些尋常病例一樣對待子軒的病,不夾雜任何情感,或許她還是可以幫到子軒的。
見娉婷不再掉眼淚,而是陷入沉思,寂清的心也隨著娉婷的平靜而回歸安定。
經堂裏,娉婷靜靜想著心事,寂清撚著佛珠頷首默念佛經。夕陽餘暉照灑進來,把娉婷白色的洋裝和寂清淺灰的僧衣籠罩在金色的光暈裏,仿佛天使與佛的不期而遇。
這意料之外卻又毫不突兀的畫卷般的場景看在白雨澤的眼裏,化作心中一絲難言的苦澀。
讓他沒有料到的是,這絲苦澀僅僅是苦的前奏。
當滿心沉鬱地在園子裏轉了幾圈,轉到洋樓附近時,白雨澤看到千兒在忙裏忙外地指揮著丫鬟家丁們往外搬娉婷的東西,心裏立時有種不好的預感。白雨澤上前攔住千兒,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千兒見是白雨澤,這才站住腳,叫了聲“表少爺”,道:“小姐要搬到別院的花滿樓去住,我們正在收拾呢。”
白雨澤皺起眉來。別院是養花的地方,花滿樓隻是個賞花的小樓,一切布置樸素簡雅,與子韋為她設計建造的洋樓是完全無法比較的。想來想去,他隻想到一個能讓娉婷心儀那裏的理由:別院和佛堂隻隔著一個楓園,從花滿樓上看下去,佛堂一覽無餘。
心裏雖是這樣想著,白雨澤仍問道:“為什麼要搬到那裏去?”
千兒回道:“小姐說,那裏離恒靜園近些,能常常探望大少爺,為大少爺治病也方便一些。”
白雨澤一怔。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見白雨澤沒再說話,千兒行了一個禮,帶著歉意道:“表少爺,小姐今晚就要搬過去,您若沒有吩咐,千兒就先去收拾了。”
白雨澤回過神來,道:“哦,打擾你了,去忙吧。千萬仔細點,別惹得你們小姐不高興了。”
千兒道了聲“是”,快步走回洋樓去了。
看著忙裏忙外的家丁丫鬟,白雨澤輕輕搖頭苦笑。
天使和佛,本就不是屬於一個世界的,即使相遇,也注定隻是擦肩相望。
顯然是自己多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