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然道:“小姐近幾日要少喝咖啡和茶,不習慣喝白水的話可以喝些果露,水果的芳香氣味是可以安眠的。如果還是難以入睡,就在睡前一刻鍾喝點葡萄酒,或者沏杯燈芯草茶。如果仍有不適,小姐可再來找我。”
娉婷聽他說了半天果露葡萄酒燈芯草的,就是沒聽到他說開藥,忍不住道:“你就不給我開藥嗎?”不管西式的醫院還是中式的醫館,對待前來問診的病人,哪家大夫都是病人沒病還要給開出幾副藥來,一來是賺錢,二來是開出了藥病人才安心些。可她那般精幹的二哥治下醫館裏的大夫,竟是要她喝果露葡萄酒治病的。
林莫然微笑道:“不管中藥西藥,是藥三分毒。人的健康最好還是靠人體自身調節修複,外部因素隻可起輔助作用。若用中藥,雖有調理功效,但需用陳皮、赤芍、柴胡等入藥,湯劑苦澀,想必小姐是不習慣服用的。佛羅那(Veronal)一類的西藥催眠劑雖能解一時症狀,但對神經不免也有傷害。小姐身體本就無大礙,自身調節就好,何必受這服藥之苦呢。
娉婷聽他說到這兒,心裏有幾分明白那些病人為何那般稱讚他,但也不由得問:“你中藥西藥都會開,那你到底是中醫還是西醫啊?”
林莫然也不嫌這病人難纏,仍是斯斯文文地道:“行醫的目的就是以最簡單有效、對病人最好的方法解除病人的痛苦,隻要是合適病人的,又何必分清中西呢?”
娉婷一怔,旋即苦笑。在法國學醫時,她不知花了多少時間來辨析中西醫的異同,此時卻被這年輕醫師一句話間解決了。娉婷不得不用另一般的目光重新打量眼前這個青年才俊:眉目清秀,文質彬彬,棱角分明的臉孔也無法掩蓋那由內而外的溫文,襯衣從領扣到袖扣都是規規矩矩係著的,這看似的幾分古板在他身上卻更像嚴謹,像前朝的秀才,又像是歐洲的紳士。
“小姐還有何指教?”林莫然溫和地打斷娉婷的打量。
娉婷搖頭。麵對一個學貫中西年輕有為的醫學前輩,她還能問得出什麼呢。
林莫然站起身來,微頷首道:“小姐慢走,恕不遠送了。”
回味著林莫然帶給她的震撼走出診室,在將跨出回春堂大門的時候娉婷終於記起自己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了,倏然刹住腳步。跟著她身後送她出門的夥計一時沒站住,撞在娉婷背後,連連道歉。
“不對不對,”娉婷叫道,“我要見你們掌櫃!”
夥計聽她說“不對”,又聽她說要找掌櫃,以為是請脈出了岔子,便慌慌張張跑到內堂去請掌櫃。
掌櫃李厚德從內堂出來之前心裏也在盤算,這林莫然到回春堂雖隻有半年光景,但試用期間從沒出過一點岔子,老醫師們都對這個學問好脾氣好品行好的年輕人讚不絕口,連一向用人嚴苛的二少爺都肯破了一年試用之例,讓他提前獨自進診室坐堂,成為回春堂建館以來最年輕的坐堂大夫。他坐堂僅兩個多月,就已成為回春堂口碑最好的大夫,來告他狀的基本都是別家醫館變著法派來找茬的。
出來看到一副西洋裝扮,一身淩人氣勢的娉婷,李厚德在心裏設下了戒備,臉上卻堆起了商人們慣有的麵具般的笑容,小心地道:“小姐,可是有什麼招呼不周的地方,慢待了小姐?”
娉婷擺足了小姐的架勢,掃了眼五十歲上下、堆滿笑容的李厚德,打開手袋,信函剛拎出一角,又塞了回去。
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想讓人輕看,還是想光明正大地和林莫然一爭高下,娉婷一時間不想靠子軒的信函來為自己謀這個差事,倒是想試試單憑自己這幾年的學問能混到哪一步。若是自己所學還不夠格在回春堂行醫,強留下來也隻是給人落下話柄,砸了自家招牌。這樣想著,顏色上也緩和了許多,娉婷道:“您就是回春堂的掌櫃?”
李厚德聽娉婷開口客客氣氣的,不大像是來找茬,放心了些,言語間便也硬氣了不少,道:“正是,在下回春堂掌櫃李厚德。不知小姐有何指教?”
娉婷道:“我是剛從法國回來的西醫,慕名而來,想在貴醫館謀份差事,不知道您這裏用人要什麼條件?”
李厚德這才明白過來,看著娉婷,最多十八九歲的模樣,還是一臉的孩子氣,也隻有那洋裝卷發的模樣能說明她留學法國的說辭或是有幾成可信。
娉婷看李厚德將信將疑的眼神,滿心的不服氣,道:“你還覺得我騙你不成?你要不信就找個病人來,我證明給你看。”
“豈敢豈敢,”眼看娉婷有了些惱火,李厚德忙賠笑道,“小姐一看便是有大學問的。隻是……隻是這用人之事在下說了不算啊。縱使小姐是華佗在世,在下也不敢點頭。”
這下輪到娉婷不信了,娉婷不滿地看著李厚德,“你是回春堂的掌櫃,你說了都不算那還有誰說了算啊?你打發我啊!”
李厚德心裏叫苦不迭,不知這是惹了哪家的姑奶奶,可到底是做生意的,還得擠出笑模樣來答話:“您真是抬舉小的了……小姐或有所不知,這回春堂是沈家的商號,用人裁人都是二爺說了算,哪裏能輪到小的們做主啊。您若有二爺的薦函,那在下必定替回春堂請小姐屈尊指教。”
娉婷苦笑,這才明白子軒為何要給她寫這份薦函,原來竟是非用不可的。娉婷打開手袋拿出那封信,遞給李厚德,“你要的就是這東西吧?”
李厚德雙手接過信函,小心地打開,目光剛落在首行,眉心微蹙,看到次行便是一愕,速速往末行落款壓印上一看,驚。
李厚德對著娉婷畢恭畢敬地拱手彎腰行禮,道:“原來是四小姐,恕小的失禮,小姐後堂請。”說著便趕緊吩咐身邊的夥計奉茶。
娉婷高慢地瞥了一眼這瞬間就變成一副奴才模樣的李厚德,道:“怎麼,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肯用我了?”
李厚德小心地將信折好放回信封裏,雙手捧著奉還給娉婷,道:“小的不敢懷疑小姐的才學。隻是想必小姐沒聽懂在下的話,”李厚德帶著商人的微笑道,“除非是二爺的吩咐,否則小的不敢
自作主張,望小姐體念下情。”
李厚德特別把“二爺”兩字加了重音,念得分外清楚,娉婷這才聽出了言外之意:這裏是子瀟的一言堂,別人不管誰的麵子都是白紙,子軒的筆墨在這兒自然也是沒有用的。
“憑什麼呀!”娉婷氣惱道,“這回春堂是沈家的,又不是二哥的,他憑什麼就立這樣的霸王規矩啊!”
李厚德斷然不敢在這樣眾目睽睽的場合下跟東家小姐爭辯如此敏感的話題,隻能垂手默然賠笑著。
娉婷心知這樣的事跟眼前這個傀儡掌櫃爭也沒用,冷哼一聲,在醫館裏各樣目光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回春堂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