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1 / 3)

又是一天,該見的人都見了個遍,娉婷才下定決心鼓起勇氣走進恒靜園。

原本赴法學醫就是想要為子軒治病,可五年歸來,最怕見的竟也是子軒。

學是學了,但到底能不能治得了他的病,娉婷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

怕自己治不好他,更怕自己給他希望後又給他失望。

對任何一個病人而言,從希望到失望都是一種殘酷,更何況是她抱病二十年的大哥呢。

子軒長娉婷六歲,自娉婷記事起,子軒就從沒出過恒靜園。

時隔五年再見,他像是愈發的單薄蒼白了。

娉婷去看子軒時,子軒服了藥還睡著。

子軒半年前剛過門的妻子,沈家大少奶奶方靈玉引娉婷到樓下客廳,著人上了什錦糯米糕團和龍須酥。“妹妹剛從西洋回來,這家裏的點心不知吃不吃得慣,且嚐嚐看吧。”靈玉接過丫鬟手裏的碟子,放到娉婷麵前的茶案上,含著淡淡的笑意道。

子軒娶妻的事是子瀟寫信跟她說的,當時隻說是個清貧的書香人家的女兒。娉婷那時就做了判斷,這女子不是貪圖沈家的家財,便是有什麼把柄落在沈家而被沈家強迫的。因為,於理,沈家不可能接納一個門第如此之低的少奶奶,於情,哪家爹娘舍得把自家女兒嫁給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撒手人寰的男人?

當那夜在畫扇亭飲宴時第一次見到方靈玉,娉婷就毫不猶豫地推翻了自己的第一個判斷。溫溫婉婉的性子,清爽素淨的裝扮,寸步不離子軒,一句話也不多言,對誰都是微微含笑,對沈謙一等仆婢往來也都是有禮有節的,白英華若不說破,娉婷還隻當她是子軒房裏資格老些的丫鬟了。在娉婷的邏輯裏,這樣的女子絕不會是貪慕虛榮心機暗藏之輩,所以她便順理成章地同情起這個理應是被迫嫁來的大嫂了。

娉婷拈起一塊龍須酥塞進嘴裏,還沒咽下去便含糊不清地直說好吃。靈玉倒了杯水遞過來,笑看著娉婷全無法國淑女風度的吃相,道:“慢慢吃,喝點水,當心噎到了。”

待娉婷咽下了糕點,又喝了幾口水,看著依然含笑的靈玉,到底忍不住道:“大嫂,你為什麼要嫁給大哥呀?”

靈玉微微一怔。自來了沈家,沒人問過她這個問題。為什麼嫁來?一個出身清貧低微的女子嫁到這富貴之家,哪個不以為她是為了錢的。

就算不是她為了錢,也是她家裏人為了錢。為了兄長能娶到心儀的姑娘,為了妹妹能有足夠的嫁妝,她便答應了這門婚事。兩家也有契約,若子軒有什麼不測,沈家會給靈玉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讓她改嫁。低微的出身,加上那道契約,沈家上下至今也沒幾個人高看這個大少奶奶。靈玉倒也不與人爭辯,隻日日在這沈府最清靜的園子裏陪伴子軒左右。

為什麼嫁來,靈玉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娉婷。

娉婷見靈玉微蹙眉心,像是有幾分愁緒,更篤定自己的判斷,情急中脫口而出,“你是不是被逼的啊?你說出來,我會幫你的。”

靈玉一驚,伸手掩住娉婷的口,忙道:“妹妹不可胡言,要惹禍端的。”

娉婷拉住靈玉的手,一副極認真的模樣,“大嫂,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女人應該有自己選擇的權力。要是沈家人逼你的,我去跟大哥說,讓他放你走,大哥最講道理,不會為難你的。”

靈玉著實被她嚇到了。之前隻聽丫鬟們說娉婷在佛堂把素來波瀾不驚的寂清師父嚇得端莊盡失,卻沒想她能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話來。“快別再說這樣的話!”靈玉已是花容失色,言語間也少了溫婉,帶了些許驚慌和幾分慍怒,“你可知這話有多傷人啊!”

娉婷沒想到靈玉竟會這樣生氣,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靈玉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語重,也快快恢複到原先的溫柔平靜,道:“大少爺是好人,待靈玉不薄,妹妹萬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這會毀了他的聲名。”

難得一見的激動情緒,竟是為了替子軒申辯。

看著靈玉那樣認真的神情,娉婷想到自己大哥身邊需要的可不就是這樣一個溫婉知禮的女子嗎,若是你情我願的,就算是有那麼些強迫的成分,也算得是陰差陽錯地成就一段佳話,沒什麼不好。這樣想著,娉婷也安心了不少,拉著靈玉的手賠笑道:“好嫂子別生氣,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娉婷話音未落,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伴著幾聲輕咳。娉婷向樓梯上看過去,見子軒走下樓來。

子軒穿著件素潔的長袍,看著弱不禁風,卻從骨子裏透著不可冒犯的威嚴。人前,子軒從不怯露一分荏弱痛苦,像足了他那曾經威風八麵的父親。

娉婷迎上前去,“大哥,你怎麼下樓來了?”

靈玉走上前去跟在他身側,子軒帶笑看了她一眼,才又轉看向娉婷,“從樓上就聽到你們吵架,我還怎麼睡得著?靈玉不善言辭,你這丫頭可別欺負她。”

明明是對她訓責的話,娉婷聽著卻是愈發安心了,隻管撒嬌道:“大哥真是偏心,我怎麼欺負大嫂了啊?”

子軒忍著笑道:“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欺負她,可我知道你是怎麼欺負寂清師父的。”

一說起那和尚,娉婷皺起了眉也撅起了嘴,道:“那傻和尚就知道念阿彌陀佛,念阿彌陀佛能治病嗎?我好心給他治病,怎麼叫欺負他啊?我保證,他要是按我說的好好吃藥,不用幾個小時就沒事了。他要是覺得我是欺負他,就讓他念他的阿彌陀佛去好了!”

“你這丫頭,”子軒直苦笑搖頭,“已經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還這麼口無遮攔……難為寂清還真用了你的藥,讓我替他謝謝你這個女施主呢。”

娉婷一聽寂清吃了她開的藥,忙問:“那他現在到底好了沒有啊?”

子軒看娉婷那著急的模樣,不禁逗她道:“剛才我們的名醫不是還說,隻要吃了你的藥,保證會好的嗎?”

娉婷知子軒在逗她,故作生氣,“大哥欺負人,不理你了。”

明知娉婷是假裝生氣,子軒卻還是忍不住要哄她,“好好好,是大哥不對。我補償你樣東西可好?”

娉婷立時來了興趣。子軒永遠比不上子韋那般花樣百出,但每次送她的東西都必不是俗物。

看子軒要走,靈玉扶了扶他的手臂,輕聲道:“要拿什麼,我去就好。”

子軒隻說把他書房桌上的東西取來,靈玉便心領神會地去了,須臾便回,手裏拿了個尚未封口的

信封。

娉婷接過信封就要打開來看,卻被子軒叫住。“這不是給你看的,”子軒道,“這是封推薦函,你拿它去回春堂,或能找到個差事。與其由你閑在家裏鬧得四處雞飛狗跳,不如讓你出去行醫救人,也不枉費了這幾年所學。”

這東西果真是送到娉婷心坎上了。子瀟一天到晚不見人影,子韋去哪兒玩也不帶她,全府上下也不會給她什麼活幹,再這樣閑下去她自己都難保不會做出些什麼上房拆瓦的事了。娉婷興奮地張手摟住子軒,踮起腳來在子軒蒼白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大哥,真是愛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