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割,吩咐一畢,策馬向義軍營盤奔去。離開柵寨還有半裏遠,忽聽北邊一陣歡呼夾雜著呼哨之聲。一個親兵馳上高處一望,對她大聲稟報說:
“稟夫人,有一支人馬從北邊山口殺出,同咱們會師了。”
高夫人這時還不曉得闖王已去石門穀,心中說道:“難道是他親自來了麼?”於是她對張材說:“你快去看看,告訴來的將領,我在這裏等他。”
她到了柵寨外邊下馬,負責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柵門外邊迎她,哽咽說:
“夫人,請你快去,我慧梅姐剛才醒來,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說是想見你一麵,不住地問你來了沒有。”
“她在哪裏?”
“在那棵大鬆樹下邊躺著。”
高夫人一邊向鬆樹走去,一邊忍著淚說:“慧梅,我來了。”
這兒,既沒有帳篷,也沒有床。人們在鬆樹下鋪了厚厚的荒草,把慧梅放在上邊。高夫人讓女親兵把慧梅圍起來,然後親手輕輕地解開慧梅的褲帶,看見右邊整條大腿,向上將至小腹,已經變得烏紫,並且發腫。凡是毒氣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膚嫩白,而毒氣與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則呈現淡紫或淡紅色。高夫人知道這毒氣還在迅速擴大,不禁心頭發涼。她按著烏紫地方,問慧梅有什麼感覺。慧梅說隻是麻木,內裏有點像火燒一般。她身上帶有最好的金創藥,盡管這種藥不能治毒箭,但她還是親自照料她用溫開水服下一包,又親自替她把全部烏紫的地方塗抹一遍。然後,她一麵替她結好褲帶,一麵對她說: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營這條路已經暢通,我馬上派人去請老神仙。等他一到,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望著高夫人,一句話說不出來,淚珠在眼中滾動。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蓋好,轉過身來呼喚一個男親兵,吩咐說:
“你立刻騎一匹快馬去看看老神仙是否隨著前來會師的將爺來到,倘若他沒來,你就盡快奔往老營,把慧梅和劉明遠的受傷情形對老神仙說明,務請他在今夜三更以前趕到,千萬不可遲誤!”
望著這個親兵換乘一匹備用的駿馬,揚鞭飛馳而去,高夫人離開慧梅,朝著柵門走去。她急於想知道前來會師的是闖王不是。按照平日經驗想,老神仙也許又隨著自成親臨戰場。要是他這時趕到,該有多好!
忽然,張材騎馬從半裏外的小山包下轉出,背後跟隨著一副篼子,篼子後隻跟著幾名親兵。高夫人看出來是侄兒李過,不由得喃喃自語:“尚神仙並沒有來!”李過來到近處,相離還有五六丈遠,笑著說:
“二嬸,你這兩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麵向前迎去,一麵說:“補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麼叫你帶兵上陣?”
“不是誰叫我上陣,是我自己要來。”李過下了篼子,拄著寶劍站起來接著說,“老營中隻剩下總哨劉爺一個人,我不來怎麼行?”
“你二爹到哪裏去了?”
“石門穀杆子嘩變,正在圍攻李友,扣留吳汝義。我二爹看沒有別的辦法,前日夜間親自往石門穀了。”
高夫人猛一驚,趕快問:“叛亂可平息了麼?”
“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隻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從石門穀率領數百騎兵趕回,天明以後從清風埡往東去,奔襲商洛鎮和龍駒寨,擾亂官軍之後。想來石門穀的亂子大概不要緊了。”
“啊,怪道這裏的官軍尚未戰敗就倉皇潰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問,“老神仙現在何處?”
“他跟著闖王去石門穀了。”
“怎麼,他也去石門穀了?”
李過見高夫人的臉色沉重,忙問:“二嬸,聽說明遠受了重傷,很危險麼?”
高夫人沒有馬上回答,轉向她的親兵頭目說:“張材,我剛才已經派人去請老神仙,你現在跟著去,不必進老營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門穀,見了老神仙,請他立刻趕來。唉,快去吧,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咱們隻好盡人事以聽天命!”她對張材一揮手,回頭來對侄兒說:“據大夫說,明遠隻能支持到明天,再遲一步,縱然老神仙趕到,怕也救不活了。這裏,慧梅為救護我先中一槍,後中毒箭。這是少見的烈性毒箭,看樣兒這姑娘熬不過今天夜間。怎麼好呢?唉,我的心難過死了。這裏離石門穀有一百四五十裏山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請二嬸不要太難過了……”
“補之,你的身子能支撐得了?”
“我能支撐,隻是兩腿無力,不能騎馬。有什麼事,請二嬸趕快吩咐。”
“這樣吧,補之,你趕快坐篼子往白羊店去。那裏沒有大將,辛思忠和李彌昌都掛了彩,官軍攻得很猛,第一道關已經失去,第二道關的情況也很緊急。本來我要親自回白羊店坐鎮,如今既然你來了,就請你辛苦一趟吧。我很疲倦,心中又亂,這裏敵人才退,往龍駒寨的幾道關口沒有派人把守,樣樣事毫無頭緒,我今天就留在這裏主持。你帶來多少人?”
“我帶了三百人來,隻傷亡了二十幾人。”
“快點帶著他們去白羊店。剛才我已命馬世耀率領八百人去了。這裏離龍駒寨不很遠,我馬上再派人去調張鼐回來,也交你指揮,大約他在黃昏後也可以趕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過上了篼子,忽然問道,“怎麼不見搖旗?”
“他……當敵人潰逃時候,我看見他率領幾十個人在亂軍中闖開一條血路往東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趕,沒有追上。”
“這就越發該死!他準是害怕闖王治罪,趁著混亂之際,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歎氣說:“但願他還不致混賬到這種地步。”
打發李過走後,高桂英又派人往龍駒寨附近去尋找張鼐,然後走進柵寨。她從昨夜到現在尚未吃東西。親兵們拿來雜麵窩窩和一碗開水,她剛吃了幾口,聽女兵們說慧梅身上的毒氣往上去已到了肚臍下邊,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時不再吃了。後來她猛然想起來還有許多要緊的事等她處理,便跳上玉花驄,奔出柵寨。離營盤沒多遠,聽見背後有馬蹄聲飛奔而來,回頭一看,來的是一員小將,離幾丈遠就孩子氣地叫道:“夫人,我回來了。人馬紮在那邊山腳下,共割了二百首級。”
高夫人淡淡一笑,說:“小鼐子,你補之大哥已經去了白羊店,那裏情況很緊急,我們的戰將隻世耀還管用,你不要停,快率領你的人馬去吧。割的首級,扔到山溝裏。快去吧。”
“是,遵命!”
張鼐剛撥轉馬頭,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張鼐見她臉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問道:“夫人,什麼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兒活不到今夜三更。你們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情如兄妹。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見你心中難過。還有……”高夫人再也說不下去,對張鼐一揮手,跟著用袖子擦著眼淚。
張鼐乍聽說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隻覺脊背一涼,鼻子猛一酸,喉嚨壅塞得不能透氣。他隨即跳下馬,將絲韁繩扔給背後的一個親兵,匆匆地跑進柵寨。慧梅的戰馬同許多馬都拴在路旁。別的馬都在吃草,隻有慧梅的戰馬一動不動地立著。它望見張鼐走近,向他迎來,蕭蕭地叫了幾聲。張鼐望望它,隨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著它的身子走了過去。
由於男女有別,張鼐沒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傷。慧珠告訴他,毒氣已經離肚臍不遠了。他不敢叫她,隻是俯下身子端詳慧梅的緊閉的眼睛。慧梅恰在這時醒來,慢慢睜開雙眼,向他看了一陣,輕輕說:“寶劍!”慧珠趕快取下來掛在她頭邊鬆樹上的青龍劍,跪下去,放在她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動作遲鈍地抓住寶劍,恨恨地歎息一聲,遞給張鼐,聲音微弱地說:“你留下…殺敵!”張鼐明白了什麼意思,接住寶劍放在她的頭邊,忍著眼淚說:
“慧梅,這口寶劍我不要。你的傷會治好的。這是夫人心愛的一口寶劍,她特意賞給你的。你還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頸僵硬,勉強搖搖頭。她這時不僅渾身疼痛,四肢麻木癱軟,而且頭暈眼花,視力模糊,連張鼐的臉孔也看不分明。她沒有叫苦,從嘴角露出來一絲微笑,閉上眼睛,昏迷過去。張鼐以為她就要斷氣,哽咽叫道:
“慧梅!慧梅!”慧梅又醒了。睜開眼睛,隻看見身邊有人,卻比剛才更加模糊。張鼐又叫她。她想回答,但舌頭僵硬。她的心中還有點兒明白,想道:“我中毒這樣厲害?就這樣死去麼?”忽然她想起來戰場,想著高夫人還在戰場上,不知敵人已經戰敗逃走,也忘記高夫人曾經來看過她的傷,心中一急,說出了一句話:“你快去殺敵,保護……夫人!”她說完這句話又昏迷過去。張鼐望了望她,轉過身,哽咽著走了。當他走過慧梅的戰馬時,那馬依戀地向他追了幾步,幾乎把繩子掙斷。
高夫人下了馬,仍站在柵門外邊。她告訴張鼐說,下午已經派兩個人飛馬去請老神仙,說不定會來得及,囑張鼐安心打仗。張鼐跳上戰馬,離開高夫人。他不再像孩子一般流淚了,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我要到白羊店殺敗官軍,殺死幾百王八蛋替慧梅報仇!”高夫人望著他去遠了,抬頭望望天空,遠處有一顆星星在蔚藍的天空眨眼。她覺得熊耳山和老營似乎都在這一顆星星下邊。她擔心尚炯縱然在老營,趕到此地救慧梅也未必來得及了,不由得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