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梁點了點頭,道:“慈烺啊,朕早年的確想冊立一個更適合大明未來發展的皇帝。”
朱慈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是,朕後來抱太子,漸漸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徐梁覺得自己都有些動容。
太子是他的長子,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個兒子。
他一直堅信兒孫自有兒孫福,有兒子也是政治需要,但真正每日抱在懷裏。看著他一天天沉重、長大,乃至於學會了頂嘴,父子之間的那條牽絆卻越來越厚重。
“這倒也是,也就老大被你整日裏抱著。”朱慈烺點頭承認,說道:“兄長,家事亦是國事,你千萬別怪我多嘴。”
徐梁道:“人的認識肯定是會變的。所以我雖然不讚同太子的一些認識,但朕相信他肯定是會變得成熟起來,到底他才十三、四歲。”
——這可未必,你就沒怎麼變過。
朱慈烺心中暗道,嘴上卻什麼都沒說。
“我擔心的是他的價值觀和性格。”徐梁道:“太子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心軟,不願意看到殺戮,聽說百姓困頓就吃不下飯。”
朱慈烺自己何嚐不是呢,聽了不免歎了口氣。
“問題就在於。身為皇帝,這樣的善良心軟是不合適的。”徐梁道:“婦人之仁,反而會被人恥笑”
“與其說朕對太子有所不滿,不如說朕心有不甘罷。”徐梁最近常在考慮這個問題,一股腦倒了出來。
“有什麼不甘的?”
“再回到虛君時代。”徐梁道。
朱慈烺大為驚奇:“我大明何曾有過虛君?”
“這裏有個君權和政權的區別。”徐梁絲毫不驚訝朱慈烺會沒有概念。因為這個時代,或許隻有一些人精才知道皇帝未必能夠把握政權。如果萬曆三十年之後朝堂再有夏言、嚴嵩、徐階、張居正中的某一位,恐怕大明皇帝真的就隻有君權,連一點政權都撈不到了。
在解釋了君權和政權的區別之後,徐梁道:“父皇當年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然能夠十七年換五十相,但那隻是君權,政權其實早就旁落了——否則怎連該收的稅都收不上來呢。朕如今看似放權,重用文官武將,明晰職司,本質是將君權涵蓋了政權。
“如果日後太子登極,以他的心軟和善良,難保不會將這政權再次拱手送出去。”徐梁歎道:“真正品味過了權力的甜美,朕難免會有私心,想讓這巨大的權力延續給子孫後代。”
朱慈烺無語良久,幽幽道:“這點私心誰都有的,否則哪裏來的家天下。”
“其實想想,日後若是不行,索性就將君權和政權劃分清楚,皇帝便垂拱而治吧。”徐梁歎道:“大明是我朱家,也是這天下億兆黎民的,歸根結底還是他們的。”
朱慈烺在思索良久之後,道:“秦皇之後,朝代更迭,從未有過五百年不倒的皇朝。唐太宗說生民若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但惟獨你敢說這天下是天下百姓的。”
“朕也是最近才這樣想的。”徐梁苦笑道:“大權在握,終究要比當個傀儡強太多了。不過時勢變幻,能當傀儡也總比被人宰殺的好。泰西那邊的英國就發生了弑君之事,我朝國變時,那些逆賊也是針對皇族。”
朱慈烺猶然記得國變的慘烈,皇族被戮,祖墳被挖,就連太廟都丟了……
“你可想過,如何不再發生這等慘劇?”朱慈烺問道。
“順天應時。”徐梁簡單道:“即便是我皇家,也不能逆勢而為。當天下資源在地主手中的時候,天家就要當天下最大的地主;當天下資源歸入工商業主手中時,天家就要當天下最大工商業主。如此一來,天家始終走在最前麵,身後總有巨大數量的追隨者,這是天家權力的根本。”
天家將始終代表最先進生產力的需要。徐梁在心中總結一句。
朱慈烺點了點頭,對此頗以為然。他雖然自己領悟不了這層意思,但聽還是能聽懂的。
“所以即便最終我家要將權力歸還天下黎民,但是影響力始終還在,子孫性命不至於堪憂。”徐梁道。
朱慈烺默然良久,突然嘿聲笑道:“去江南走了一圈之後,隻覺這天下甚是可愛,真要將它拱手於人,我也有些不甘。”
“沒有人願意交出權力。”徐梁道:“但即便交出權力,也總有拿回來的時候,總比死抱著權力不放被人推翻的好。”
“你不擔心放了權力之後,被人篡位?”朱慈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被人篡位,但心慈手軟的孫子就說不準了。
“不擔心,因為我不可能將權力放給一家一姓。”徐梁笑道:“權力也好,金錢也罷,都如雨水一般。集於一處就是大災難,然而均分出去,恐怕隻會給空氣增添點濕氣。”
朱慈烺算是徹底放心了,道:“這些話你也該對太子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