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2章 世間安得兩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3 / 3)

說到這,吳春反應過來,看向吳生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會沒有甚麼好處給你吧?”

“部落財帛,盡數可以給我。”吳生回答。

吳春冷笑一聲,“拿部落的錢財賄賂你,謀取個人前程,這娘們兒倒是真有心。”

轉念一想,吳春又道:“不對啊,這小部落能有幾個錢,就算她跟你有些舊情,也不至於這樣獅子大張口吧?”

吳生喟然長歎,“再加上伍長想象中的東西,不就夠了?”

“這娘們兒果然色誘你了。”吳春笑起來,搖頭嘖嘖而歎,“照你以前所言,這娘們兒是個心底善良,單純到愚笨的小丫頭啊,如今怎麼成了這番模樣?”

吳生半響說不出話來,腦海裏回憶起以前的畫麵,心口有些隱隱作痛,臨了,隻得歎道:“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人浮於事,適應了世道規則,便是隨波逐流。大千世界,個人何其渺小,為了吃飽穿暖,為了心頭的欲望,我們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麼?不能果腹不能禦寒,不能帶來尊嚴與虛榮,丟了也就丟了,有甚麼打緊。”

吳春搖搖頭,“你這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自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遷,也不知碰到過多少這樣的事,之前那些色誘你賄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裏厭惡這些人,從不給他們好果子吃。但這回怎麼就放過了這娘們兒,沒動她一根毫毛不說,還答應了部落提出的那許多條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辦的就辦,他們最後提的那些條件也不太過分。”吳生搪塞道。

吳春冷哼一聲,擺明了不相信。

忽然間,吳春愣住。

他看到吳生淚流滿麵。

“你這是怎麼了?”吳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伍長,你說,我之前是不是錯了?”

......

部落的帳篷外,月朵望著部落裏忙忙碌碌的人,身姿雖然依舊端莊,麵色雖然依舊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騎隊的眼神,卻充滿悵然與寂寥,還有些許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離開部落,曆經千辛萬苦,憑借不俗運氣,在餓死之前找到了吳生,本以為可以和吳生一起回到部落,繼續安穩的生活,孰料吳生麵目大改,讓她幻想落空,她不願接受吳生的施舍,也因為一時適應不了主仆關係的轉變,更受不了吳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曆經千辛萬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為兄長已經在外戰死,而分到的奴隸卻不見蹤影,又因部落老酋長死於吳生之手,部落裏的人對其橫眉冷眼、大肆欺壓,吃飽穿暖成了奢望不說,連瘦得不成模樣的羊群,都隔三差五丟上幾隻,無數個抱膝獨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結果自己的生命。

讓她堅持下來的,是恨。

對吳生的恨,對生活本身的恨。

她決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將欺負她的人都踩在腳下。

在別人驅趕她放牧的時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進了對方腹間。

結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憐的羊群,變得更少了。

當她好不容易從被毒打的傷病中挺過來,她的羊又餓死了許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驚訝她能從傷病中活過來,但他們沒忘記繼續驅趕她、欺負她。

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進了蠻橫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賠給受傷的人。

她又撐了過來。

於是,再也沒有人敢驅趕她、欺負她。沒有人願意跟一個打不死的瘋子較勁。

那年寒冬特別難熬,那年春天也特別難熬,因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隊路過,幸好她是個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隊,跟了很遠,與好色的商賈達成協議,卻在把對方誘騙到林子裏後,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進了對方的小腹,再搶了財物潛逃了回去。

自那之後,她的生活漸漸好轉,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在那座破舊的小帳篷裏吃飽穿暖。

某一天,她發現巴布爾對她的態度轉變了,給她送了很多好東西。一次在河邊的時候,她驟然發現,河水中的那張臉,竟然是那樣好看。

她以為巴布爾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對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偷聽到了巴布爾,與前來部落辦事的大唐官吏的談話,於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吳生,想到了那個在肅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臉的家夥,她感到厭惡,但她並不拒絕甚麼,因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爾,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爾曾今是欺負她最賣力的人。

後來,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順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實際酋長。

若非管理這片地區的大唐官吏換了人,換了個頭很鐵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會被逼著拆遷。

因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馬,總在暗中照顧這個部落,不到最後關頭,沒人願意為難這個部落。

月朵望著騎隊消失在視野中,眼神冷得厲害,她近乎咬牙切齒的呢喃:“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一個女人,去體會生活的醜陋,去學會獨自堅強?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來,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以為你這些年暗中照顧了我,我就會感謝你?我已經不是那個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滿足了,我總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會了我,人要為自己謀遠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應該理會那些過往的情義,是你教我的,人隻有自己強大才是真的強大!”

她呢喃著,訴說著,傾城美顏上梨花帶雨。

她奔回那頂部落最大的帳篷裏,衝到床榻上捂著被子狠狠抽泣。

她獨自哭泣,在擁有一切的時候,她哭得絲毫不讓於一無所有時。

因為她終於明白,權勢與富貴,終究無法完全填補她內心的空白,無法真正驅散她的孤獨。

她的孤獨與孤苦,曾今被恨意與野心驅散過,曾今被權勢與虛榮遮掩過,但她終究還是意識到,她不可能一輩子靠這些東西活著,靠這些沒有溫度的東西活著。

她最想要的,她最該要的,不過是心儀男人的寵愛,那才是世間最溫暖的東西。

而這個,她得不到。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

草坡上,吳生蹲在地上,吳春站在他身旁,騎隊遠遠停在後麵。

“什麼錯了?”吳春拍拍吳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來。

“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吳生把頭埋在膝間。

吳春笑了笑,“後悔了?”

吳生嗯了一聲,“真後悔。”

吳春問:“為什麼後悔?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後悔,但你現在並沒有失去什麼;人總在犯錯的時候反省,但你現在並沒有犯錯。”

吳生抬起頭來,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頓受挫、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時候,總會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為於那時一無所有的他們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僅剩的慰藉。但是當人功業有成,得了些許富貴,看到些許前程,觸碰到些許權力後,他們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別人看得很低,他們會覺得,到手的這些金銀財富與權力,才是真正寶貴、永恒的東西,可以讓他們有尊嚴有榮譽的東西,甚麼情感情義,都是虛的,根本不值一提——人總是善變,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變的東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嗎?”

吳春擾擾頭,“既然如此,你應該誌得意滿才是,最不濟也是意氣風發,又在後悔甚麼?”

吳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吳春更加疑惑。

吳生又把頭埋下,“我覺得我丟掉太多東西了,而這些東西,才是彌足珍貴的。”

吳春搖搖頭,“聽不懂。”

吳生忽然又抬起頭,像是想通了什麼,“伍長,你說,人活著,意義何在,又是為了甚麼?”

吳春張了張嘴,僵了半響,“你這個問題,讓我如何回答?”

吳生眼神一黯,又垂下頭去。

吳春想了想,忽然問:“你是不是後悔,沒有娶玉娘?”

“後悔。”吳生聲若蚊蠅。

“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吳春問。

“不是。”吳生說,“不知道。”

吳春抬起頭,本想拍拍吳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卻是半響沒有落下,臨了歎息道:“你還真是,他娘的糾結。”

“你為何不娶玉娘?”吳生忽然抬頭盯著吳春。

吳春先是一怔,隨即惱火的一巴掌甩在吳生腦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罷,訕訕一笑,“問題是人家也不願意嫁我。”

吳生收回目光,看向遠方,沉默了許久,“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

“再少年,又當如何?”

“當娶該娶之人,當珍愛該珍愛之人。”

“這卻是好辦!”

......

被子已是濕透,疲憊像是暮色,將月朵緊緊包裹。

忽然,帳篷裏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簾子看過去。

吳生就站在那裏,氣喘籲籲。

“你回來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隨即嫣然一笑,嫵媚道:“莫不是後悔方才錯過了大好時機,這會兒又惦記著我了?”

“跟我走。”吳生大步來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將她拽起,動作凶猛無雙,眼神和聲音卻是溫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讓你笑口常開。”

月朵雙目呆滯,腦中一片空白。

......

部落外,吳春靠在馬旁,環著雙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麼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狗屁,還他娘的談什麼人生意義,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與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麼!”

......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