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15(3 / 3)

石敬瑭一甩衣袖,“區區三千騎,還能反了天不成!”

言罷,大步出門。

楊光遠心頭艱澀,一席話說不出口:君子都自打到了長澤縣,就在夏州境內到處奔走,夏州轄境內的各州縣,不過是避之而已,根本就沒有出戰的意思。

君子都雖隻三千騎,但裝備精良,士卒悍勇,機動性極強,定難軍若要對付他們,哪怕隻是驅趕,也非得出動數倍兵力不可,那還得君子都應戰才行,當此之時,定難軍哪有那許多人馬拉出去出戰?

——先前有黨項將領自持黨項馬軍戰力非凡,擅自出戰,被對方殺得大敗,從那之後,再無人敢言出擊。

對夏州而言,君子都就是一顆毒瘤,輕易觸碰不得,而對於以馬軍為傲的黨項人而言,君子都在夏州運動,無疑相當於朝廷在他們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石敬瑭雖然心中知道,朝廷把君子都放在夏州境內,就是要凸顯定難軍的無能、禁軍的驍勇善戰,從而瓦解夏州軍心民心,為來日禁軍大舉進入夏州做鋪墊,但他卻奈何不得。

......

高審思帶領部曲回到靈州城的時候,李紹城破例出城迎接。

實則李紹城迎接的並不是高審思,對方雖然在豐安抵擋住了河西三州兵馬許多時日,卻也沒甚麼值得誇耀之處,這回也是奉命撤回,而不是大勝凱旋,李紹城要迎接的,卻是率領五百步騎從靈武縣出擊,讓高審思所部得以安全撤回的劉仁贍所部。

秋風原從西天來,越賀蘭山、渡黃河水,而至靈州城前,吹落道旁黃葉,濃烈的秋意鋪滿道路,灑滿田野,在此處收斂了肅殺之意,隻以寧和豐收的麵目示人。

秋高氣爽,豔陽當頭,城門前李紹城著甲而立,不時,數十騎自官道奔馳而至,到了城前漸緩馬速,而後騎兵紛紛下馬,為首的正是高審思與劉仁贍,與龍馬精神的前者不同,後者麵色蒼白,腳步略顯虛浮。

兩相見禮後,李紹城親自扶起劉仁贍,動容道:“於大敵當前之際,率五百步騎出城追擊三千賊軍,並且一戰敗之,令數千將士安然從豐安撤離,將軍之勇令本帥欽佩!”

劉仁贍抱拳道:“眾將士奮勇敢戰,末將不敢居功。”

李紹城向劉仁贍身後望去,見隨行騎兵並不多,眼中閃過一抹沉重,“大戰之後,將軍被賊軍追上,血戰突圍,將士生還幾何?”

念及當日戰事,劉仁贍麵色痛苦,沉聲道:“末將在追趕高將軍之際,於黃河之西為河西兩千馬軍包圍,數百將士奮勇血戰,皆爭相前驅,於是騎兵奔馳,士卒衝陣,直到弩矢耗盡,橫刀卷刃,而無一人棄刀投敵,戰至日暮,屍積如薪,血流入河,賊軍人多箭密,我軍驍勇多身中數矢,猶自大喊護君民、擊不臣,挺身血戰......入夜突圍,渡河者不到二十騎,生還者十三人。”

李紹城良久說不出話來,“五百步騎,生還者隻十三人......”

他走到劉仁贍身後,將跟隨他的十三將士一一看過去,麵前的兒郎年長者不到三十歲,年輕的不過十多歲,幾乎個個帶傷,雖然麵孔各異,但神色堅韌卻無不同。

再麵對劉仁贍時,李紹城沉聲問:“隨你出戰的將士中,可有一個叫吳生的?”

擁有進入洛陽學院的資格,而自願從軍戍守邊關,李紹城或許不會給吳生特權,但必然會格外注意此人。

劉仁贍回憶片刻,頷首道:“有。”

“人呢?”李紹城問。

“沒能回來。”劉仁贍答道。

李紹城半響不能言語,良久,喟歎道:“可惜了......”

......

許多時日後。

小村前,有個老農正在翻整天地,他看起來身強體壯,隻是行動間略微有些不便,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的腿腳有些不變。

一騎自官道奔馳而來,到了田邊後勒住韁繩,馬上的騎者正是吳春,他在道旁滾落馬鞍,牽著駿馬走入田間小路,向正專心伺候田地的老農行去。

老農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頭去看,便瞧見了吳春,那張被汗水打濕的臉上頓時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裏去?”

“回來辦點事。”吳春略微遲疑後笑著說道,他將馬拴在小路旁的樹上,就要朝田裏行去,“糧食都收完了否?”

“都收完了,眼下正燒糞肥田——你就別到田裏來了,弄髒了一身衣裳,怎麼著,許久未見,要跟我坐下來聊兩句?”老農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向小路走過來。

吳春解下腰間酒壺,拿在手裏搖晃道:“回來時帶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給你老嚐嚐。”

老農在小路上坐下,接過酒壺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確是好酒,這香味可是難得,尋常時候喝不到。”說著,卻沒有去飲的意思,又將酒壺遞還給吳春,“不過我已經戒了這口,不喝已有數月了,你還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饞才好。”

吳春心中詫異,也在路邊坐下來,笑道:“你老這樣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老農哈哈大笑,不無得意道:“這要是放在前些年,你幾時見我下過地?”

吳春有些尷尬,隻得睜眼說瞎話,“你老是叱吒沙場之人,自然是幹不管這農活的。”

老農嘿然道:“早年可沒見大郎這般會說話,怎麼去了軍中數年,反倒是學會溜須拍馬了?”打趣了一句,老農收起心思,正經說話前歎息了一聲,露出緬懷之色,“吳生那小子以前還沒離家的時候,老是在我耳旁嘮叨,勸我少飲些酒,跟他阿娘一個德行,可我從未聽進心裏去過,嘿,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每回我飲多了酒鬧出事來,總要惹得他上門去給人家賠禮道歉,他一個讀書讀到根子裏去的人,碰到這種時候總是羞得麵紅耳赤,在別人家受了氣挨了罵回來,卻還能耐住性子,不跟我這個丟了他請名師錢、丟了家裏口糧錢的老家夥發脾氣......”

“那時候我還不覺得有甚麼,總覺得是自己的種,跟著我有吃有喝是福,跟著我受苦受累也是命,也沒覺得虧欠他,唉,現在想來那會兒真是有些太不應該了,有時候酒飲得多了衝他發脾氣,甚至拳腳相加,罵他堂堂七尺男兒,學甚麼詩書禮義,好兒郎就該馬上取功名,他也從不還口,隻是默默受了,其實有時候看到他獨自在老樹下呆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直到暮色降臨,也覺得這孩子挺可憐的。隻不過我心裏還是盼望著,他有朝一日能接過我手中的橫刀,去邊關走一遭,說到底,還是我心裏有不甘有遺憾,總認為子承父誌是應該的......”

“直到他通過洛陽學院考核的消息,和節使募兵的消息同時傳來,這孩子竟然跑來跟我說,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陽學院了,要去從軍去戍守邊關,我這心裏,才突然間變得極度不是滋味。”

說到這,老農又是一聲長歎,語氣也變得很是複雜,帶上了一絲顫抖,“臨走的那天,他拉著他阿娘的手說了很多話,到了我這裏,卻是幾度欲言又止,最終也不過是勸我少了飲些酒,對身體有妨礙,嘿,到了那等時候,他也隻說讓我少飲一些,不曾說讓我戒了......但我知道這孩子的心意,他是想讓我莫再酗酒誤事,家裏那幾畝薄田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他也想讓我多幫襯點農活,好讓他阿娘和妹子輕鬆些,但這些話他不能說出口啊,他是個做兒子的,要是跟他阿爺說這些話,就有子訓父的意思了,那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老農拍了拍大腿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終於再度露出笑意,頗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著他離開村頭的背影,我就跟自個兒說了,兒子都從軍了都離家了,要是我還酗酒還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嗎?說出來旁人可能笑話,我可不想來日他回來的時候,我沒臉見他啊!我也想到時候我能直起腰杆說一句,嘿,兒子,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一直拖累你嘛!”

說到最後一句,約莫是覺得有趣,老農又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見吳春一直沒說話,麵色也有些異常,老農不禁收斂神色,肅然問道:“戰前他往家裏寄信的時候說了,你是他的伍長......這小子在軍中可還成器?有沒有給你惹麻煩?此番大戰,他有沒有臨戰畏敵?”

吳春喉嚨硬如磐石,聞言連忙說道:“沒有沒有,吳生從未給我惹過麻煩,此番大戰,他可是悍勇得很!”

“這就好,這就好!”老農很是鬆了口氣,又有了笑意。

見老農這番模樣,吳春要說的話像巨石一樣卡在胸口,怎麼也說不出來,隻得顧左右而言其他,“這......這地裏今年的收成還好吧?”

“好,今年可是豐收,家家戶戶有餘糧!”老農高興道。

吳春見狀,就更是於心不忍,隻得繼續找話,“往年沒見地裏燒糞,這技藝是哪裏傳來的?”

“官吏們教的,不止是燒秋糞,還有許多技藝,說是很能肥田。”老農說道。

“原來如此......”吳春點頭,眼睛盯著身前的農田,“今年的賦稅沒有增加吧?我是說......官吏收取賦稅沒苛責大夥兒吧......”

話說出口,半響,沒聽見回音,吳生心裏覺得奇怪,轉投來看,立即呆住。

麵前這個方才還言談歡快、滿麵笑容的老農,不知何時已是老淚縱橫,眼中的哀傷濃稠如血,怎麼都化不開。

不等吳春說甚麼,老農已經顫抖著開口,蒼老的聲音無限悲涼,“大郎,別瞞著了......你來跟我說這麼久的話,不會隻是因為你是吳生的伍長,戰場上的事,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吳生,是不是......是不是戰沒了?”

刹那間,吳春淚水奪眶。

“伯父!”吳春麵朝老農拜下,心頭如同火燒。

吳春的反應讓老農心頭的最後一絲僥幸化為烏有,刹那間周圍的萬事萬物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神思也恍惚得不分黑白,胸口的抽疼太過劇烈,讓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春顫抖著掏出那封血跡已經變黑的家書,雙手舉著顫顫巍巍遞給老農,艱澀的咽喉吐字艱難,“吳生從來沒有覺得伯父拖累了他,他從軍,是心甘情願子承父誌,他一門心思想著,要在戰場上替伯父找回丟掉的尊榮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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