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7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13(2 / 3)

蘇逢吉沉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有人勸諫陛下不出兵?”

見蘇逢吉露出不可理解與無法置信之色,蘇禹珪冷笑道:“敵兵壓境,邊患再起,某些人狼心野心,罔顧國法,行叛逆之事,在這等光景下,還有朝廷不該妄起兵端的言論,蘇兄是否覺得這些人不知所謂?”

蘇逢吉看向蘇禹珪,對方眼中閃爍的寒意讓他有些疑惑,作為事實上的執法大臣,蘇逢吉很少看到蘇禹珪在旁人沒有觸犯律法的情況下,會有格外的喜怒之色。

蘇禹珪沒有讓蘇逢吉等多久,他繼續冷麵冷聲道:“向陛下勸諫的臣子,個個都滿嘴道理,甚至滿嘴仁義道德,勸諫的時候,不乏出口就敢朝陛下開噴的——蘇兄應該知曉,莫中書率領艦隊出海之時,就有很多老夫子指責陛下窮兵黷武。所謂天下大亂久矣,如今蒙天之眷,亂賊平定,四海承平,九州一統,當此之時,大唐應當馬放南山,甲兵入庫,行禮義教化於天下,如此方是國泰民安之道——此等言論,陛下何曾聽得少了?”

蘇逢吉啼笑皆非,“河西、西域尚未平定,何談天下一統?”

“邊蠻之地,寸草不生,要之無益;守邊之軍,徒耗錢財,於國為害;塞外之民,茹毛飲血,不堪教化。故而治國之重,在於中原,在於江南,塞外當求安定,不該興師遠征。”蘇禹珪說的,自然是某些臣子的言論。

蘇逢吉禁不住冷笑道:“祖宗打下來的疆土,也不要了?”

蘇禹珪道:“要之何異?陛下雄才大略,當重新勘定國土疆界,何必效法古人?”

蘇逢吉陰沉著臉道:“外敵入寇,亦不出師?”

“出師則勞民傷財,是為傷國本害百姓,還不能令永絕邊患,上善之道,當法先人,和親、予財貨。”

“舍棄疆土時,不效法古人,如今說起和親,又要效法先人?”

“與此輩信口亂噴之人,如何講道理?”

蘇逢吉沉默下來,半響後苦笑道:“世間何以會有這等人?”

“這等人多了去了。”蘇禹珪冷笑道,“直言進諫,落個敢諫的直臣名聲,害君王之名而成就自身之名,故作驚天之言,故作與事實相悖之言,無非是嘩眾取寵,引人注意罷了。”

張一樓苦笑道:“關鍵在於,這些人往往認為自己很有道理。”

輕歎一聲,張一樓繼續道:“若算一本賬,出兵塞外,的確‘入不敷出’,但若事事以錢財出入為基準,唐人的人心,唐人的驕傲,唐人的雄風,又該值多少錢?”

蘇逢吉默然片刻,問道:“陛下如何對待這些人?”

“下獄了。”蘇禹珪道。

“下獄?士不因言獲罪,此番何以能將官員下獄?”蘇逢吉有些驚訝。

“那是以前了。”蘇禹珪語出驚人道。

蘇逢吉怔怔看向蘇禹珪,不明所以。

“士不因言獲罪,但外敵寇邊而敢言和親的,寧舍祖宗疆土隻為苟且偷安的,是為分不清大是大非,是為禍國殃民之言,人有此等言論,如何不應治罪?不治此等人之罪,反而讓其身披官袍招搖過市,朝廷還如何引導天下人明是非、有雄心?不治此等人之罪,豈不讓天下人都滿口胡言?”蘇禹珪冷冷道。

蘇逢吉欲言又止,沉思了半響,“我明白了,陛下此番召見你來,就是為了重新解釋‘士不因言獲罪’的定義,並且將其寫進律法之中。”

“不止於此。”蘇禹珪道。

“還有甚麼?”蘇逢吉問。

“蘇兄當知,律法治罪不誅心,‘士不因言獲罪’,為何?就因為言論隻是言論,士子官員負責進言,但其言是否施行,卻不在進言者。”蘇禹珪道。

“所以陛下要重新定義‘士不因言獲罪’。”

“不,陛下要重新定義的,是律法!”

“甚麼?”

“千年以來,朝廷以外儒內法之術治國,用法,卻百般遮掩,不肯說法,朝野議論的,也隻能是儒家之道,故此,自打商君立法,律法雖經千年,本身實無本質蛻變。”

“那又如何?”

“何謂外儒內法?無非八個字:律法治罪,儒學治心。”

“然也。”

“事實卻是,儒學並不能治心。”

“儒學到了今日,的確有許多弊端。”

“非止如此。”

“還有甚麼?”

“儒學,乃虛偽之學也,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是非不明,道義不分,用之治國,誤國誤民!”

“蘇兄此言,太過偏狹。”

“何談偏狹,本就如是!治國之道,其威,當重於君王之言,說一不二,其利,當甚於頭頂長劍,不合即落。儒學之本,在於仁義道德,以之治國,則不孝之人,便該下獄,不義之人,便該治罪,不仁之輩,便該宣刑!何以兒不侍奉雙親,卻隻被斥責唾罵?人出賣親友,還能逍遙度日?東家盤剝夥計,卻無人問津?治國之道,當明如日月,不容藏汙納垢,當嚴如軍令,條分縷析,事事有章可循!不如此,則萬民困惑,不知所為。儒學治國,合乎此道者不賞,悖逆此道者不罰,國之尊嚴何在?君王言出不行,則無威信,臣民戲之,天下大亂;治國之道日日宣揚,卻不依此賞善罰惡,豈不徒增笑耳?大唐數百州近千縣,百姓千千萬萬,天下事又何止千千萬萬,治大國如烹小鮮,豈能不苛求細節?且不說事事有章可循,一事無章可循,都會貽害無窮。這般儒學這般治國,事事遮遮掩掩,事事模棱兩可,如同做賊一般,生怕說話聲音大了,全無光明正大之意,做人姑且不可,還談治國,豈不可笑?如此治國,何異於兒戲邦國!”

蘇禹珪這話說完,蘇逢吉嗔目結舌,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堂中一時落針可聞,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也都驚訝的看過來,忘了彼此的交談。

蘇逢吉如噎在喉,想要說甚麼,卻又甚麼都說不出來。

良久,他苦笑問蘇禹珪,“那依蘇兄之見,該當如何?”

蘇禹珪凜然正氣道:“既然儒學不能治心,那便讓律法來!”

“律法能治心?”

“律法能正心!”

“何謂律法正心?”

“蘇兄可知,秦律有文,官捕盜於市,民見之而不助官者,視為有罪,助官者,有賞;民於道犯疾,人見之而不送醫者,視為有罪,送醫者,有賞。人言律法嚴苛,治國以法,則無人情,何其繆也!何謂律法?律法者,規矩也!律法之文,定天下萬民之言行規範,使百姓知其能為,知其不能為,在此之上,知何者為對,知何者為錯,再由此往上,知何者受賞,知何者受罰。故而又言,律法者,賞罰也!有賞無罰不是律法,有罰無賞也非律法!律法治罪,乃其一也。隻能治罪之律法,非為良法,何也?蓋因律法之本,不在治罪,而在杜絕犯罪,在導人向善!有罰,則絕罪惡,有賞,則生善行,此二者缺一不可。百姓知賞罰,則知進退,天下少惡而多善,是無人情乎?是有人情也。兄親弟恭,睦鄰和善,君臣相得,是靠嘴上仁義道德,還是靠賞罰之製,豈不明了?”

蘇禹珪一席話說完,頓了頓,總結道:“治國之道,首在治人,治國以法,法若不能治人,何談為法?治人之法,當分黑白,明是非,知對錯,此三者以降,則能言正人心。人心正,則國心正,試問屆時,朝野上下,誰會在外敵入寇時,言和親言納貢?此番朝堂之上,人有此論,乃國之辱也,乃律法之辱也!”

此言擲地有聲,如夜雨驚鴻,讓人目瞪口呆,堂中諸人,除卻張一樓早先有所耳聞外,莫不垂首陷入沉思。

良久,蘇逢吉歎道,“天下事,皆律法之事,我今日方知此言何意啊。”苦笑兩聲,對蘇禹珪道:“人言蘇兄,乃是當世商君,今聞蘇兄此論,知此言不虛也。”

張一樓笑道:“所以蘇兄現在知道,秦朝‘以吏為師’,實則並非一無是處。”

“然也!”

蘇禹珪聽了這話,卻是搖頭道:“孝公之後,得益於商君之法,秦朝幾代君王無一昏君,是人皆英才嗎?依我看,不過是蕭規曹隨、按章辦事而已。世人誹謗秦法,說秦因法暴而亡,我卻認為,秦亡之罪,不在秦法。秦法何錯之有?若秦法果真不堪,秦何以能一統天下?漢承秦製,為何能有大盛之貌?細思之,始覺其過,在始皇帝也。法家數派,有重‘法’和重‘勢’‘術’的區別,始皇帝掃蕩六合,個人權威過重,性情膨脹,居功自傲,彼時之秦法,已非重‘法’的商君之法,而是重‘勢’‘術’的申不害、韓非之法。商君之‘法’能存長久,不因人而變更,而‘勢’‘術’之法,彙聚天下權力於君王一人,縱因君王雄才大略,一時得利良多,卻會埋下種種禍根,終究要人死道消。至今思及秦朝往事,韓非入秦後,始皇帝摒棄商君之‘法’,而取了韓非承自申不害的‘勢’‘術’之法,而引得秦朝覆滅,便覺得韓非入秦,雖然自己不得用,卻似行了死間之事,給秦朝埋下了覆滅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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