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起程。雖然早就知道每個人都會有那樣的時刻,可是真正麵對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夠從從容容、金貴體麵地走向那千萬年來人類的未知?
被推進手術室的前幾天,醫生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對她進行手術——那麼脆弱纖細的軀體,仿佛輕輕一碰就要碎掉,而人世間又沒有什麼能夠將這隻應天上有的仙子複原。她的身體一直以來低燒和引起並發症的癆病舔舐著她生命的最後一汪泉水。在這兩難的境地下,她的朋友們全部懸著一顆心。他們什麼也不說,可是不自主的更頻繁地來到她的病床前,他們不敢開口,生怕哽咽的情緒從語句中泄露出來,徒增她的憂愁。
堅強若斯,使人心疼。麵對那樣未知的前景,她沒有梨花帶雨地惹人為她煩憂,反而以她的樂觀感染著身邊的人。她對別人形容這次性命攸關的手術反而是輕輕帶過,說隻是類似建築學上的修修補補,如同補幾處漏項和安幾扇紗窗,並不礙事的。
她甚至用最輕鬆的口吻向她一生中最好的閨密道別:“再見,我最親愛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間降臨,送給我一束鮮花,還帶來一大套廢話和歡笑該有多好。”這封強顏歡笑的訣別信寄到慰梅手中時,這個美國的姐妹是怎樣努力才不讓淚水打透了信紙。
可是外表偽裝得再好,徽因也無法真正灑脫地對她深愛的世界說句再見。她把所有的淚水都咽了下去,於是她心底所出的詩句就紛紛綴滿了沉甸甸的憂傷: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裏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酉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鍾敲過後,時間在懸空裏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當我去了,當我去了!這可以看作是遺書一樣的詩句中浸滿了遺憾和惋惜,她還那麼年輕,還有那麼多話要說,還有那麼多未竟的事業……她還在安慰別人,用自己強做出的笑顏,她說:“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總還留有晚霞。”她自己可以直麵的死亡,卻不想愛她的人看到而傷感;她可以獨自麵對烏雲密布,卻希望其他人眼中隻看到美麗的霞光。
她不是沒有情緒,也不是不害怕:“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她為這對世界的留戀向他人道歉,她為自己的不夠堅強乞求他人的原諒——徽因,你是有多麼讓人心疼。柔軟的你如疾風中的花朵不堪一擊,卻仍將自己的花瓣展開點綴世間,沒有人會責怪你偶爾的不堅強,你卻要你完美的形象作為你可能是最後的剪影。
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保佑吧,神聽見了那無數人發自心底的祈禱,雖然她的健康已經被永久地剝奪了,雖然傷口的遲遲不愈合給醫生出了一道難題,但,她的手術奇跡般地成功了。
這不僅是上天對她的垂憐,更是對其他人的恩賜。若是那時就將她帶走,我們如何看到她後來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