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美麗的心收緊了。她見鄭風華端詳著屋裏依舊沒變的陳設,努力鎮定著自己。她當然不會和鄭風華說,他走時和走後的那些緋聞,他不會聽到,就不會體會她這種心情,不會感到她再回來任教做人的為難。實話講,鄭風華離開學院的這些日子,她的追求者仍然時而有之,隻要選一個說得過去的一結婚就可以風平浪靜,可,她就是不想那樣做。
鄭風華一回頭,見她體態輕盈,動作敏捷地站在床沿和寫字桌前那把笨重的椅子之間,也就是當年她一傾身在他臉上擦下紅唇印,讓齊名婭抓住把柄的地方。此時,兩人都觸景生情想起了此事,可誰都不提。鄭風華打量著這麼多有記憶的物件,特別是在齊名婭那裏還留下了洗不出的苦惱,隻有它們可以作證:窗前垂著的被太陽又曬退了不少色的窗簾,疲憊不堪的書櫃,洗臉架,還有這牆上貼的退了顏色的壁紙……
兩人沉默著,鄭風華吃了郝美麗泡的一包方便麵,又喝了杯咖啡說:“冬冬小姨,我走了。”
郝美麗問:“你帶介紹信了嗎?”
鄭風華搖搖頭。
郝美麗說:“這幾年,學院人事變動很大,招待所的人也都換了,老人差不多都到市裏新校舍為搬遷打前站去了,天還不怎麼亮,你沒處找人。”
鄭風華聽後沒等回答,郝美麗把鑰匙往桌子上一放說:“出去時別忘了鎖門,我去吧。”然後轉身走了。
鄭風華脫掉鞋,剛要和衣躺下,才發現原來疊被放著的方方正正的行李變成了靠床裏拉長條折放著,鼓鼓的像裹著什麼東西。他好奇地輕輕揭開一看,一下子驚呆了:是一個橡皮製作的陪伴人,而且還帶神情,細細一端詳,就是自己!那臉蛋上一抹紅唇印的位置,就是當年她給自己印上的部位,那假發做的頭型卻和自己理完發半月之久不長不短的時候一樣。他忍不住把陪伴人抱了起來,讓陪伴人站在地上和自己一比,高度、胖瘦幾乎都一樣。牆上的鏡子裏映出了兩個鄭風華,隻不過那個做得比自己更英俊,更有神采,顯然這是匠心人巧奪天工而成。常聽人說,世界千人千麵,找不到完全一樣的;世上樹木萬千,千葉千樣兒,找不到兩片樹葉是一模一樣的。可如今,他見到了兩人一麵的自己……
鄭風華由吃驚變得精神格外集中地注視起這尊自己影像的化身來,這是郝美麗追求理想愛情的寫照。她之所以把化身裝飾得比自己還要英俊,說明自己也不理想。回顧以往,她衣著裝扮、言談舉止、微笑待人,處處都有她審美的獨到之處,那皮鞋的節奏聲就是一曲美的惹人愛的小小旋律……
郝美麗一直站在門口沒走,她猶豫一下,終於敲響了門。
“美麗,你……”鄭風華急忙掩蓋好陪伴人開了門,“你沒……走?”
郝美麗微微一笑:“走了,又回來了,我拿牙具。”
她斜眼瞧了一下行李,那樣子顯然是動了,便若無其事地拿著牙具走了。
鄭風華不知怎麼了,望著她的身影竟有些發呆了,他再想去看那陪伴人時,發現拿走牙具的抽屜敞著一道大縫,顯眼可見一本寫著“愛情日記”的硬殼筆記本。那“愛情日記”四個字是假鍍金的,顯然是定做的。他忍不住打開一看,第一篇某年某月某日已經久遠,寫的是朦朧追求自己的心態。繼續翻下去,一篇接一篇,都是和自己交往加上當時心境的表白。當翻到最後一篇時,他細細推想,那是她動身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寫的: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六夜
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可英雄不這麼想,難道把美人留給庸人享受不成?常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兔子不這麼想,既然窩邊有草,何必東奔西跑舍近求遠呢?難道就該讓別的兔子來吃?草也不這麼想,誰吃不是吃,為什麼不讓臉熟的來吃呢?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可鬼不這麼想,難道鬼推了磨就不該給錢嗎?錢也不這麼想,錢給鬼不會禍害人,給了人可就不一定了……
郝美麗站在門口仍然沒有走,一陣西北風卷著路邊的雪屑飛來,撲打著她的全身,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覺得凍腳,又敲了一下門。鄭風華拉開門又是一驚:“怎麼,你沒走?”
“走了,又回來的,”郝美麗毫不介意地直奔衣櫃,邊開衣櫃門邊說:“今天有些冷,我回來拿件衣服。”
她拿出一件綠色的呢子大衣,並看不出是介意的樣子,斜眼瞧了一下抽屜,發現抽屜已全推上了,便很坦然地拉開門走了。
鄭風華感到,從這則日記的俏皮加幽默的文采可以看出,她已經再不是七七級剛入校時的郝美麗的水平了。他不知怎麼好了,把她拉回來談談心?讓她走?他茫然地追了上去。
郝美麗左手拎著牙具袋,臂彎上搭著呢子大衣,右手拽著門拉手,當她輕輕一鬆勁時,感覺出是鄭風華在推門,心裏怦怦跳了起來。忽然她聽到身後潑水的聲音,側臉一看,多嘴婆正端著空盆子往這邊瞧。她裝出坦然的樣子大步走去。
多嘴婆見郝美麗走來,眼睛都要紅了。這裏有兩件事,第一件是當年鄭風華當學生會主席帶頭“罷課”,損傷了她老頭子張院長的聲威,為此張院長重病一場,一住院就是一個多月才緩過來一些;第二件事是郝美麗羞辱彭衛東,因為彭衛東是她的幹兒子。彭衛東在時,幹爹幹媽叫得很親,張院長在市裏住院期間,他端屎端尿都在所不辭,家裏大事小情他都能伸手,辦得也好,確實討他們老兩口子喜歡。彭衛東臨走時在這裏吃的晚飯,說起鄭風華和郝美麗,既痛恨又惱怒,難過的樣子讓多嘴婆掉了好幾滴眼淚,從那時起她與郝美麗走個兩碰頭,頭不抬眼不睜,不是用鼻子“哼”幾聲,就是吐唾沫。張院長退休了,可畢竟還是院長,郝美麗是忍了又忍,調轉回家鄉,這也是其中主要一條原因。有一天晚上,多嘴婆見到鄭風華和郝美麗時,就要去“抓奸”,讓張院長硬給摁住了,那怨勁兒至今還沒消退。她見郝美麗迎麵走來,眼珠子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喲喲喲……”多嘴婆陰陽怪氣地站在門前說,“這麼快就辦完事兒了?”
郝美麗質問她:“什麼事兒呀?”
“喲喲喲,”多嘴婆閉眼“呸”了一聲說,“跟我一個過來人還來這一套,就是男女兩個人,女的在下邊,男的在上邊那點事兒唄!”
郝美麗急了:“你這把歲數了,胡說什麼你!”
“喲喲喲,”多嘴婆聲音都有些變調了,“行了,別裝了,常言說,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這半拉屁股在老家不方便,用不夠,都調走了,是讓你姐夫又跑這裏來好好用用是吧。”
郝美麗一揚臉說:“你胡說!”
多嘴婆反駁說:“你胡說!”
兩人你說她胡說,她說你胡說,各自往前湊著,眼瞧要湊到一起,成打架的陣勢了,這一棟房的人幾乎都出來了。鄭風華原來想回屋裏不往前湊合,聽到吵架聲急忙跑出來,把郝美麗拉回了屋裏。多嘴婆追到門口,潑婦似的吵罵得更凶了。
郝美麗硬要去說理,被鄭風華一把拽住了,郝美麗左掙右掙也沒掙動,一頭紮在鄭風華懷裏嗚嗚大哭起來。鄭風華扳幾下扳不動,但憑她緊緊抱著自己,在哭聲中發泄著心裏的憤懣和委屈,主要是委屈。
“冬冬小姨,”這種時候,鄭風華已不能呼叫她的名字了,“既然手續都辦完了,就不再回來了,好吧?”
郝美麗委屈地抽搭了幾下,仍然浸在鄭風華懷裏回答:“回去,怎麼向家裏人交代呀?”
“我承認給你說話,給他們認錯道個歉就是了。”鄭風華扳了郝美麗一下,仍然扳不動,看著她委屈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她說,“家裏那些人的事情,等我找機會幫助他們,也許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