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她,一個弱女子(上)(3 / 3)

傅敏同誌:

遲複為歉。素不相識,本不該以冗長的信打攪您,但有些情況又不得不細說,動筆幾次,終於又擱下;感於你的至誠,但複信又覺為難,所以拖延至今。

首先應深謝您的關心;其次愧當“功勞”二字,並非我一人可成此事。至於談到因您父親而使工作問題受到影響,都屬落實政策範圍,那麼,我完全不在此列。因當時我尚未踏上社會;若說為此事所受的“審查”,今天了解下來,亦未構成後遺症,因而沒有什麼可落實。看來當時辦理我此事的工作人員並未食言:他們曾允諾我的要求——不向地區反映。這是我最憂慮的事,既得知,不留痕跡,則一了百了,更複何求!

今夏7月11日晚,您親戚來敝舍相訪,我回顧了與他們的談話,我對自己的某些做法很不以為然。

朱佛恬同誌(注:傅雷夫人的親侄子)說,曾經去文聯要求他們尋找我,但他們認為沒有必要,大可不必為這件事來尋找我的下落。因此,我希望我不至於到他們麵前去申訴而謀得境遇的改善,當然也不希望別人在這種情況下為我頗費口舌。這是公的一麵。就私的一麵,我全然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認為您完全可以不必在精神上感到有某一種責任。雖然從表麵上看,事情與你們有關連,但在當時,完全是我個人的動機、想法。人與人相處,難免有“人情”往來,但任何事情一落到“人情”這一框框中,就失卻了自然的真趣,凡屬不自然的事,我希望不至於被我遇上。但,我和您從不相識,因此連人情兩字都不適用,所以,作為子女的你們想了卻這件事的迫切心情我是那麼地理解。因此,這件事對我來說就完全成了一種××(注:原文如此),這對我將是一種窘迫和難堪。並非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必須酬謝或以語言表意,處理某些事情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聽其自然。

我需要什麼?我所要的是:自尊,一個女孩子(別管那女孩子有多老)應有的自尊。遺憾的是並非每一個人都懂得這一點。我在這塊土地上拖過了童年、青春,看盡了嚐夠了不同的人對我的明嘲暗諷,偏偏我的敏感和自尊又是倍於常人。然而我願寬恕他們。因為人總是這樣的:

活在物質的空間中,便以物質的眼光估價別人、估價一切。他們不知道人赤身來到這世界,人的靈魂是等價的:也許大總統的靈魂比倒馬桶的更賤價,如果他的心靈醜惡。可惜,不是每一個人能想到這一點。如今我已到了這樣的年歲:雖非日薄西山,卻也桑榆在望,隻求得寧靜,此外的一切,我都無所謂了。不希望因人們巧妙的言辭、表情而流露對我的嘲弄致使我情緒上有波動,這種損傷我心神的波動絕非有價有值的東西所能補償的。

所以,我隻能生活在不了解我一切的環境中。

所以,我希望少與人接觸。不管認識與否,我一向力求別人能了解我,因此,敢以絮叨相煩。

傅同誌來滬,如有便、順路,不妨至敝舍一敘;若無暇,盡可不必以之為念,想能知我。

匆匆草此,攪時為憾。

這是一封何等真誠的信。一顆純潔無瑕的靈魂,躍然紙上!

她以為,她隻是一個很平常的人,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而已。她說:如果她當時不寫那封為傅雷鳴冤的信,也許她不會“暴露”,傅聰也就永遠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她本來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所以做那件事隻不過因為她深深地敬重人民的翻譯家——傅雷!

她還說,傅家的聲望今非昔比,但是毫無必要把她的名字與傅家聯係在一起。她仍是普普通通的她,一個平平常常的女讀者而已。

我從她的母親那裏,知道了她的頗為坎坷的經曆:,她1958年畢業於上海第一女中。當時,她與她的俄語女教師過從甚密,那位女教師被錯劃為“右派”,學校領導要她寫“揭發材料”,她拒絕了。這樣,盡管她成績優異,卻因“立場不穩,思想不好”無法跨入大學的大門,隻好在裏弄生產組工作。她常常說,如果那時她違心寫了“揭發材料”,她可能早就跨入大學的大門。但是她內心永遠不會得到安寧的。十年浩劫中,父親因政治問題,受到猛烈的衝擊,在1971年離世。她體弱多病,迄今未婚。1979年,她已41歲,竟下決心進入業餘大學學古典文學專業,成為班上的“老學生”。她堅持學了4年,以總平均超過90分的優異成績畢業,獲得紅色金字的大專畢業證書。自1984年下半年起,她調到上海一家編輯部編副刊,兼文字編輯與美術編輯於一身。工作是那樣的忙碌,每天還要花3個多小時擠公共汽車。

她愛文學,愛書法,愛繪畫,愛音樂,愛生活。然而她是一個恬淡的人、自潔的人,於人無所求,於己無所欲。

臨別,她用這樣的話,誠摯地對我說:“我的心是透明的,容不得半粒砂子。請恪守諾言,不要透露我的姓名,我淡於虛榮!”

親愛的讀者,請原諒我通篇隻用一個“她”字——因為我們有約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