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饑餓中的親人是不能聚在一起的,因為麵對一點兒食物必定會你推我讓,誰也不肯下口。

媽媽說,吃過了。祖母說,胃疼。當然全是謊話,連八歲的小弟弟也看出來了,眼巴巴地放下了筷子。

想來想去,不如爭取主動,我和弟弟、表妹們一起到爸爸單位走一趟,讓那裏的造反派看一看,一個被打倒對象的身後,還有那麼多人要吃飯。

接待我們的是一個瘦個子青年。他表情上的最大特點是笑容燦爛,但轉瞬即逝,眼神不定,眼珠快速轉動,你盯著他看一會兒就會頭暈。

他故意把披在身上的軍大衣袖口一晃蕩,那隻戴著“工總司”袖章的空衣袖就甩到了我們眼前。“工總司”的全稱是“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司令是就後來很快升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最後又被判為無期徒刑的王洪文。

“好,既然來了,就坐下談談。”說著他清了一下喉嚨,提高了聲調:“說到——”他要說出我爸爸的名字了。我估計他會給我爸爸加一個頭銜,放在名字前麵,譬如“階級異己分子”、“走資派”之類,這樣能立即顯示出他的嚴肅性、權威性、宣判性。

他哽住了,也許在一個個頭銜中掂量吧?

“說到——老餘,”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麼一個親切的稱呼,我的耳朵很不適應,而他卻被自己的“政策水平”激動起來了。

他故意又重複一句:“說到老餘,”看我一眼,笑眯眯地,說了下去:“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難免會有一些曆史問題,隻要正視曆史,坦白交待,痛切檢討,革命群眾是會原諒的。我們連末代皇帝、國民黨戰犯都放了嘛,啊?”

“你們已經看到,我們這裏房子並不寬餘。造反隊幾個常委都擠在一間屋子裏辦公,要騰出一間房子給老餘住,還要再騰出一間給看守人員住,一下子就要兩間,多不容易!但我們為了幫助他,沒辦法。”

這話我有點聽不下去,便用問題來打斷:“我爸爸到底有什麼問題?”

他嘴角一牽,說:“那就不便對你們子女說了,這是審查紀律。”他顯然不希望我們糾纏在具體問題上,因此繼續往大裏說:“關鍵是要充分認識舊社會的罪惡。他身在其中,那麼多年,能不傳染嗎?要知道,在舊社會,老百姓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講,連飯也吃不飽!”

——他萬萬不能提到“連飯也吃不飽”,我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看了他幾秒鍾,想說什麼,還是沒有說出口。他也警惕地站了起來,看著我們。

我終於開口問那個人:“能不能讓我們見見爸爸?”

那人滿口答應,但他一直緊跟在一邊。我們見到爸爸時,身邊又多了兩個看守人員。

爸爸萎黃憔悴,眯著眼睛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叫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讓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突然浮起一絲笑意,說:“我不要緊,家裏的事,安徽的叔叔會來幫助,你們要孝順祖母、媽媽。”

說完又是一絲笑意。

最後,他關照我們:“過兩天把那套肩上有漆漬的卡其布製服帶來,我要穿。”

祖母和媽媽在我這裏聽到爸爸可能有自殺的企圖,急了,當天晚上就趕到了爸爸的單位。

媽媽扶著祖母。祖母的“半大腳”一拐一拐地從海防路彎到江寧路,然後向南,走過淮安路口、昌平路口、康定路口、武定路口、新閘路口、北京路口,再朝西,終於到了。那一路沒有公共汽車能完全乘到,能乘到也不能乘,因為已經完全付不起車錢。老太太這是急急風地去救自己的兒子,昔日繁華的南京路,今夜隻剩下了她的腳步。

問了幾個人,推了幾個門,最後看到的,恰恰是一個批鬥會的會場。爸爸已經低頭站在台上,今天批鬥的話題是:“挑唆子女對革命造反派領導施加壓力”。

會場已經坐滿人,門口一個老頭不知道祖母和媽媽是誰,沒讓她們進入。她們兩個就站在會場外麵,從一道門縫裏觀看。這是一個側門,既能看到台上,也能看到台下的觀眾。

這天晚上還好,隻有兩個發言者走到爸爸跟前追問一些問題的時候推搡了四、五下。還有一次,爸爸的腳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腳的腳背去搓右腳的腳肚,被邊上一個造反派看見,說聲“嚴肅點!”踢了爸爸一腳,但踢得並不重。爸爸被踢後向前一個踉蹌,隻是因為毫無思想準備,而且當時隻有右腳站地,失去了平衡。

爸爸的踉蹌,引來全場的笑聲。

這笑聲使祖母和媽媽深感訝異,立即轉身去看台下的觀眾。這一看不要緊,她們看到了阿堅、趙庸、張茂宏,這些“情同手足”的“當年同事”,他們也笑得很愉快。還有不少以前到家裏來過的朋友,也在笑。

媽媽這才歎了一口氣,說:“這些人心腸也太狠了。他們都知道我家有那麼多人……”

“全是奸臣!”這是祖母用得最重的貶義詞,卻也不小心把他們抬高了。

但是就在這時,媽媽發覺阿堅和趙庸向這道已經展開不小的門縫投來疑惑的目光。他們應該能夠從祖母的一束白發、半個側臉認出點什麼。

媽媽怕再生出點事來,拉著祖母要走。祖母說,她還要與造反派頭頭論理。媽媽說:“秋雨他們去了一次就這麼批,您我再一出場,他更麻煩了。”

祖母一想也對,就氣咻咻地回家了,一拐一拐。

從爸爸在批鬥會上的神情來看,祖母和媽媽估計他最近還不會自殺。他們覺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殺,就不會對那些批判者的“提法”那麼認真地抗辯。

這是祖母和媽媽的一次判斷錯誤。

爸爸這人,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樣被踢了,而且踢得一個踉蹌,也可能無所感覺,他正豎著耳朵在聽今天的批鬥又有了什麼新的“提法”——請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

其實,他後來告訴我,他當時正以同樣認真的勁頭在策劃著自殺。他對自己的“提法”早已無所謂,在意的是這些“提法”將會給我們這些子女帶來多大的災難。

他已經看到,這樣的批鬥,時間越長問題越多,而縮短時間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殺。自殺之後必定會有一場陳屍大批判,那畢竟是暫時的,當新的批判對象一批批地挖掘出來,他也就會被人們淡忘。他希望我們這些子女能在人們對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過,自己已經四十五歲,實在已經活得太長了,因為他的八個兄弟姐妹都沒有活過三十歲,而在安徽的弟弟又比他小得多。他現在唯一等待的,是安徽弟弟的信息。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來信,不知情況可好。

他自己不敢寫信去報告上海的不好消息,因為如果安徽情況很好,去信會是一種破壞;如果那邊情況也不好,去信成了雪上加霜。

他希望那邊一切都好,那麼,家庭有了依靠,他就可以走了,快一點走向人們對他的淡忘。

因此,當媽媽幾天後去看他的時候,他又要求把那套肩上有漆漬的卡其布製服送去。

當爸爸在關押室裏期待著叔叔的時候,祖母和媽媽也在家裏期待。她們商量幾次,也不知如何去信。那天祖母下了決心:“再不去信,全家快餓死了,叫秋雨寫,趕快寄!”

根據這個決定,媽媽親自摸到學院來找我。

媽媽認識我小學的全部同班同學和中學的部分同班同學,卻不認識我大學裏的任何一位同學。她來到我們學院後到處打聽,最後終於經一位外係同學指點,找到了我的同班同學唐乃祥。

唐乃祥安排她在我們宿舍邊的一處樹陰下等著,自己則與另一位同班同學王建華分頭在校園裏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