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人見問笑道:“我不是習武的,不過也是在你們這般年紀的時候,歡喜鬧著玩玩,對外行可以冒稱懂得,對內行卻還是一個門外漢。”
胡大鵬問道:“你不曾看見我們拉過弓,也不曾見我們射過箭,怎的知道我們的本力大,用的弓太重?你貴姓,是哪裏人?請坐下來談談。”
那人遞還茶杯坐下來說道:“我姓胡,叫胡鴻美,是湖南長沙人。你們兩位的本力好,這是一落我眼便知道的,況且兩位用的弓掛在樹枝上,我看了如何不知道呢?請問兩位貴姓?是兄弟呢還是同學呢?”
胡大鵬笑道:“我們也和你一樣姓胡,也是兄弟,也是同學。今日難得遇著你是一個曾經習武的人,我想請你射幾箭給我們看看,你可不嫌累麼?”
胡鴻美道:“射幾箭算不了累人的事,不過射箭這門技藝,要射得好,射得中,非每早起來練習不可,停三、五日不射,便覺減了力量。我如今已有二十年不拿弓箭了,教我射箭,無非教我獻醜罷了!”
大鵬兄弟見胡鴻美答應射箭,歡喜得都跳起身來,伸手從樹枝上取下弓來,上好了弦,邀胡鴻美去射。胡鴻美接過弓來,向箭靶打量了幾眼說道:“古人說:“強弓射響箭,輕弓放遠箭’,這話你們聽了,一定覺得奇怪,以為要射得遠,必須硬弓,殊不知弓箭須要調和,多少分量的弓,得佩多少分量的箭,硬弓射輕箭,甚至離弦就翻跟鬥,即算射手高明,力不走偏,那箭必是忽上忽下如波浪一般的前進,中靶毫無把握。弓硬箭重,射起求雖沒有這種毛病,然箭越重,越難及遠,並且在空中的響聲極大,所以說強弓射響箭。我看你們這靶子將近八十步遠,怎能用這般硬弓?射箭與拉弓是兩種意思,拉弓的意思在出力,因此越重越好,射箭的意思在中靶,弓重了反不得中,而且弊病極多。我今天與兩位萍水相逢,本不應說的這般直率,隻因感你一杯茶的好意,不知不覺的就這麼說了出來。”
胡大鵬道:“我們正覺得奇怪,我們師傅用三個力的輕弓,能中八十步的靶,我們兄弟用十個力舊弓,反射不到靶的時候居多。我們不懂是什麼道理,師傅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總怪我們射的不好。今天聽你這番話,我才明白這道理。”
胡鴻美問道:“你們貴老師怎的不來帶著你們同射呢?”
胡大鵬道:“他舉石頭閃了腰幹,回家去養傷,至今三個月還不曾養好。”
胡鴻美笑道:“他是當教師的人,石頭太重了,自己舉不起也不知道嗎?為什麼會把腰幹閃傷呢?”
胡起鳳笑道:“石頭並不重,不過比頭號石頭重得二十來斤,我和哥哥都不費力就舉起來了,他到我家來當了兩個月的教師,一回也沒有舉過。這回因來了幾個客,要看我們舉石頭,我們舉過之後,客便請他舉,他象不舉難為情似的,脫了長衣動手,石頭還沒搬上膝蓋,就落下地來,當時也沒說閃了腰幹。誰知次日便不能起床。”
胡鴻美道:“當教師的舉不起比頭號還重的石頭,有什麼難為情,這教師傷的太不值得了!象兩位這種十個力的硬弓,我就射不起,兩位如果定要我獻醜射幾箭,六個力的弓最合式,三個力又覺太輕了,射馬箭有用三個力的。”
胡大鵬即時打發同來的長工,同家搬了些弓箭來。胡鴻美連射十箭,有八箭正中紅心,隻有兩箭稍偏,大鵬兄弟看了,不由得五體投地的佩服。湊巧在這時候,天色陡然變了,一陣急雨傾盆而下,忙得大鵬兄弟和長工來不及把弓箭、箭靶收抬回家,胡鴻美作辭要走,胡大鵬哪裏肯放,執意要請到家裏去,等雨住了再走。這陣雨本來下的太急太大,胡鴻美又沒帶雨具,隻得跟著到了胡家。
大鵬兄弟既是五體投地的佩服胡鴻美,又在正苦習武得不著良師的時候,很想留胡鴻美在家多盤桓些時日,問胡鴻美安排去哪裏?幹什麼事?提起胡鴻美這三個字,看過這部俠義英雄傳的諸君。大約都還記得就是羅大鶴的徒弟。他當時在兩湖很負些聲望,大戶人家子弟多的,每每請他來家住一年半載,教授子弟的拳腳。他少年時也曾習武赴過考,因舉動粗野犯規,沒進武學,他就賭氣不習武了。若論他的步馬箭弓刀石,沒一件使出來不驚人,後來不習武便專從羅大鶴練拳,羅大鶴在河南替言老師報仇,與神拳金光祖較量,兩人同時送了性命之後,胡鴻美也帶著一身本領,出門訪友,遇著機緣也傳授徒弟。這次因樊城有一個大商家,生了四個兒子,為要保護自家的財產起見,商人的知識簡單,不知道希望讀書上進,自有保護財產的能力,以為四個兒子都能練得一身好武藝,就不怕有人來侵奪財產了,曾請過幾個教師,都因本領不甚高明,教不長久就走了,這時打聽得胡鴻美的本領最好,特地派人到湖南聘請。派的人到湖南的時候,胡鴻美正在長沙南門外,招收了二三十個徒弟,剛開始教授,不能抽身,直待這一廠教完了,才動身到樊城去,不料在襄陽無意中遇著胡大鵬兄弟。
他們當拳師的人,要將自己的真實本領,盡量傳授給徒弟,對於這種徒弟的選擇,條件是非常苛酷的。若不具備所需要的條件,聽憑如何殷勤懇求,對待師傅如何誠敬,或用極多的金錢交換,在有真實本領的拳師,斷不肯含糊傳授,縱然傳授也不過十分之二三罷了。反轉來,若是遇見條件具備的,隻要肯拜他為師,並用不著格外的誠敬,格外的殷勤,也不在乎錢的多少。聽說他們老拳師收體己徒弟的條件,第一是要生性歡喜武藝,卻沒有橫暴的性情。第二要家中富有,能在壯年竭全力練習,不因生計將練習的時間荒廢。第三要生成一身柔軟的筋骨。人身筋骨的構造,各有各的不同,在表麵上看去,似乎同一樣的身腰,一樣的手腳,毫無不同之處,一練起拳腳來,這裏的區別就太大了。有一種人的身體,生得腰圓背厚,壯實異常,氣力也生成的比常人大得多。
這種身體,仿佛於練習拳術是很相宜的,隻是事實不然。每有這種身體的人,用一輩子苦功,拳腳工夫仍是練不出色。於鑒別身體有經驗的老拳師,是不是練拳腳的好體格,正是胡鴻美所說的,一落眼便能知道。第四才是要天資聰穎。這兒種條件,缺一項便不能收做體己的徒弟,所以一個著名的老拳師,終身教徒弟,也有教到三、四千徒弟的,但是結果甚至一個體己的徒弟都沒有,不是他不願意教,實在是遇不著條件具備的人物。
胡鴻美一見胡大鵬兄弟,就已看出他兄弟的體格,都是在千萬人中,不容易遇著一個兩個的,不知不覺的就生了愛惜之心。湊巧天降暴雨,大鵬兄弟將胡鴻美留在家中,問了來曆,知道是一個享盛名的拳師,越發用好酒好肉款待,胡鴻美原打算待雨止了便走,合該天緣湊巧,平時夏天的暴雨,照例降落容易,停止也容易,這次卻是例外,飯後還滔滔下個不止。禁不住大鵬兄弟趁勢挽留,胡鴻美也覺得不可太拂了他兄弟的盛意,隻得暫在胡家住宿。他兄弟原是從師練過幾廠拳腳的人,從前所有的拳師,都被他兄弟打翻了,如今遇了胡鴻美這種有名的拳師,怎肯隨便放過?借著學拳為名,定要與胡鴻美試試。胡鴻美知道他兄弟的本力都極大,身手又都異常靈活,和這種人動手較量起來,要絕不傷人而能使人屈服,是很不容易的事,遂心生一計說道:“你兩位不都是生成的氣力很大嗎?我若和兩位比拳腳,就把兩位打翻了,也算不了什麼,兩位也必不佩服,因為兩位並不是以拳腳著名的人,我來和兩位比力何如?”
起鳳問道:“比力怎麼比法?”
胡鴻美道:“我伸直一條臂膊,你兩位用雙手能扳得彎轉來,算是兩位贏了。我再伸直一條腿踏在地下,兩位能用雙手抱起,隻要離地半寸,也算是我輸了。”
大鵬、起鳳聽了都不相信,暗想:一個人全身也不過一百多斤,一條腿能有多重,何至雙手不能抱起?當下兩人欣然答應。胡鴻美衝出一條左膀,起鳳一手抵住肘彎,一手扳住拳頭,先試了一試,還有點兒動搖的意思,倒是用盡氣力推挽,這條臂膊就和生鐵鑄成的一樣,休想扳得分毫,扳得兩臉通紅,隻得回頭道:“哥哥來試一下,看是怎樣?我的氣力是白大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大鵬道:“弟弟扳不動,我來必也是一般的不行,我來搬腿吧!”
說著,捋起衣袖,走近胡鴻美身旁,胡鴻美笑道:“我若教你搬起立在地下的一腿,還不能算是真有力量,因為一個人的身體,有一百多斤重,再加用力往下壓,本來不容易搬起。我如今用右腿立在地下,左腿隻腳尖著地,你能把我左腿搬起,腳尖隻要離地一寸,便是我輸給你了。”
胡大鵬立了一個騎馬式,使出搬石頭的力量來,雙手抱住胡鴻美的大腿,先向兩邊搖了一搖,並不覺得如何強硬不能動移,但是一用力往上提起,就好象和泥鰍一般的溜滑,一點兒不受力,隻得張開十指,用種種的方法,想將大腿拿穩之後,再陡然用力向上一提,以為決不至提不起來了。
誰知在不曾用力的時候,似乎雙手已將大腿拿穩了,隻一使勁,依然溜下去。是這般鬧了好一會,大鵬累得滿身是汗,跳起身來望著起鳳說道:“這條腿巧極了,我們學這種法子,學會了這種法子,哪怕人家的氣力再大些也不要緊。弟弟來,我們就磕頭拜師吧!”
胡鴻美正待阻止,他兄弟兩個已撲翻身軀,拜了幾拜。胡鴻美把兩人拉了起來說道:“象你兄弟這般體格,這般性情,我是極情願傳授你們武藝的。不過我已接了樊城的聘書,約了日期前去,不能在此地久耽擱,將來從樊城轉來的時候,到你這裏住一兩個月。”
起鳳不待話了,即搶著說道:“不,不!樊城聘老師去,也是教拳腳,在我們這裏,也是教拳腳,為什麼定要先去,要等回頭才到我們這裏來?”
胡鴻美笑道:“人家聘請在先,我自然得先到人家去。”
起鳳道:“我們兄弟拜師在先,自然應該我們先學,將來無論如何,樊城的人總是我們的師弟,不能算我們的師兄,若是我們學得遲了,本領還趕不上師弟,豈不給人恥笑!”
胡鴻美聽了,雖覺得強詞奪理,然起鳳那種天真爛漫的神情甚是可愛,加以他兄弟的父母也殷勤挽留,胡鴻美便說道:“好在你兩人都曾練過拳腳工夫,學起來比初學的容易多了,我且在這裏盤桓幾日,教給你們一路拳架式,我去後你們可以朝夕用功練習,等我回頭來,再傳授你們的用法。”
大鵬兄弟當然應好,胡鴻美即時將辰州言先生創造的那一路名叫八拳的架式傳授給大鵬兄弟。那一路拳的手法不多,在練過拳的大鵬兄弟學來,卻很容易,不到兩日夜時間便練熟了。胡鴻美臨行吩咐道:“你兩人不可因這拳的手法少,便疑惑將來用法不完全,須知這拳是言先生一生的心血,我敢說普天下,所有各家各派拳術法,無不可以從這拳中變化出來,萬不可輕視它。你們此刻初學不知道,朝夕不間斷的練到三五個月以後,方能漸漸感覺到有興味,不是尋常教師的拳法所能比擬。你們此刻所學。可以說是我這家拳法的總訣,還有兩路附屬在這總訣上的架式:一路名叫三步跳;一路名叫十字樁。更有五種功勁:一名沉托功;二名全身功;三名白猿功;四名五陽功,五名五陰功。循序漸進,教的有一定的層次,學的絲毫不能躥等。別家別派的拳法,雖不能說趕不上我這一家的好,但是沒有能象我這一家層次分明的。老拳師我見的不少,多有開始教這一路拳,就跟著練十年八載,也還是練這一路拳,一點兒層次也沒有,教的在一兩月以後,便沒有東西可教,學的自然也覺得用不著再留這老師了,遇著天資聰穎,又性喜武藝的,方能漸漸尋出興味來。天分略低,又不大歡喜武藝的,一百人當中有九十九人半途而廢。我這家八拳卻不然,從開始到成功,既有一定的層次,又有一定的時期,在資質好的人,終年毫不間斷的苦練,也得三年才得成功,一層有一層的方法,一層不練到,就不得成功。
五陰功是最後一層工夫,要獨自在深山中做三個月,每夜在亥初靜坐,子初起練,坐一個時辰,練一個時辰,那種工夫練起來,手觸樹樹斷,足觸石石飛,這層工夫可以通道。
言先生雖傳給了羅老師,我們師兄弟也都學了,但是據羅老師說,隻言先生本人做成了,羅老師尚且沒有做成功,我們師兄弟更是僅依法練了三個月,沒有練到樹斷石飛的本領。”
胡大鵬問道:“老師既是依法練了三個月,何以練不到樹斷石飛的本領呢?”
胡鴻美笑道:“這是由於各人的根底不同,言先生原是一個讀書的人,這種拳法又是他老人家創造出來的,自比別人不同,羅老師不識字,我們師兄弟中也沒有讀書的,大家所犯的毛病,都是在那一個時辰的靜坐,工夫做的不得法。羅老師當日說過,這家工夫要做完全,非靜坐得法不可,我們本身無緣,隻好將這方法謹守不失,以便傳給有緣的人。
現在你們兄弟,雖也讀書不多,不過年紀輕,天資也好,將來的造就不可限量,或者能把這五陰功練成,在湖北做我這一家的開山祖。你們努力吧!”
說罷就動身到樊城去了。
胡大鵬兄弟牢記著胡鴻美的話,哪敢怠慢,每日除卻做習武的照例功課而外,都是練拳。第二年,兩兄弟同去應試,都取前十名進了學,胡氏兄弟在襄陽便成為有名的人物了。隻是等了兩年,不見胡鴻美回來,延聘教師在家教拳棒,多隻有半年幾個月,繼續到二三年的很少,隻因記得胡鴻美曾說過,他這家工夫至少須用三年苦功,始能成功,以為必是樊城那大戶人家,堅留著教三年,所以並不猜疑有旁的原因,直等到第四年,還不見來,這才打發人去樊城探聽,始知道胡鴻美在兩年前,已因死了母親,奔喪回湖南去了,去後便無消息。
胡大鵬兄弟學拳的心切,也想趁此時去外省遊覽一番,兄弟兩個特地從襄陽到長沙,打算在長沙住三年,把這家拳法練成,想不到和胡鴻美見麵之後,將工夫做出來給胡鴻美看了,很驚異的說道:“你兄弟這四年工夫,真了不得,論拳法的姿勢,雖有許多不對的地方,然工夫已做到八成了。”
胡大鵬問道:“姿勢做錯了,工夫如何能做到八成呢?”
胡鴻美道:“姿勢哪有一定不移之理,不用苦功,姿勢盡管不錯,也無用處,因我當日僅教你們兩晝夜,直到今日才見麵,姿勢自免不了錯誤,然有了你們這樣深的工夫,要改正姿勢固不容易,並且也用不著改正,接著學三步跳、十字樁便了。”
他兄弟隻費了兩天的時間,便把三步跳、十字樁學會了,要求再學那五種功勁,胡鴻美道:“旁人學我這一家拳法,非練功勁不可,你兄弟卻用不著,因旁人練拳架式,多不肯象你兄弟一樣下苦工夫,不能從拳中練出多少勁來,所以非用別種方法練勁,難求實用,你兄弟本力既大,又有這四年的苦練,如何還用得著練功勁呢?”
大鵬兄弟再三請求,胡鴻美執意不肯傳授。
這是從前當拳師的一種最壞的私心,惟恐徒弟的聲名本領,高出己上。胡鴻美這時的年紀,也不過四十多歲,在南幾省各處訪友,不曾遇到敵手。大鵬兄弟若學會了五種功勁,再用幾年苦功下去,胡鴻美便不能獨步一時了。胡大鵬明知胡鴻美不肯傳授是這種私念,隻是沒有方法能勉強學得,回到襄陽以後,一方麵用功練習,一方麵四處打聽懂得這五種功勁的人。論他兄弟的工夫,實際和人動起手來,與這五種功勁本無關係,但是要按著層次傳授徒弟,便覺非學全不可,不過經曆二十多年,始終不曾遇著能傳授這功勁給他的。他兄弟二人,在湖北除自己的兒女以外,每人都教了不少的徒弟。他兄弟有天生的神力,又能下苦工夫,方可不要功勁,他自己的兒女和徒弟,沒有他兄弟這般異稟,自然練不到他兄弟這般火候。他兄弟知道是因為沒有練勁的方法,專練拳架,就用一輩子苦功也難出色,所以一得到霍元甲在上海擺擂台的消息,非常高興,逆料霍元甲必得了異人的傳授,始敢在上海稱大力士,擺設擂台,因此胡大鵬帶領自己兩個兒子、一個徒弟、一個女兒到上海來,原打算先看霍元甲和打擂台的動手打過幾次之後,方決定他自己上台不上台,想不到來上海幾天,並無人上擂台與霍元甲相打,隻好親來拜訪霍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