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天點頭道:“飛行術沒有不能練習的人,不過第一須看這人有沒有緣法,第二須看這人能不能耐勞苦,就是年逾半百,也無不可練習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歲,精力總難免衰頹,未必還能耐這勞苦!如果是曾學過茅山教法術的人,哪怕是八十以上的年紀,也還可以練習。”
韓大爺道:“茅山教的名稱,我也隻聽得有人說過。會茅山教法術的人,並沒有見過,我的精力,本來不至於就這麼衰頹的,隻因武藝這項學問,太沒有止境了,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誰也不能自誇是魁尖的人物,為此把我少年爭強好勝之心,完全銷歇了,二十年來既不吃鏢行飯了,便不敢自認是會武藝的人,連少年時所使用的兵器,都送給人家去了。常言:‘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二十年來不練武藝,專坐在家中養尊處優,又抽上了這幾口大煙,精力安得不衰頹呢?不過精力雖衰,雄心還是不死,若能使我練成和陳師傅一般的飛行術,我倒情願忍勞耐苦,除死方休。隻要請教陳師傅,我有不有這種緣法。”
陳樂天笑道:“你能遇著我,緣法倒是有的。隻是那種勞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說得這麼煩難,在不會茅山教法術的人,要學畫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工夫,不能使畫出來的符生感應。”
韓大爺道:“啊呀呀!有這麼難嗎?畫什麼有這麼難呢?”
陳樂天道:“畫符沒有難易,能畫一道,便能畫一百道,一道靈,百道也靈,一道不靈,百道也不靈。”
韓大爺道:“符有什麼難畫,筆法多了畫不象嗎?”
陳樂天大笑道:“哪裏是筆法多了畫不象,任憑有多少筆法;哪有畫不象之理,所難的就下筆之初,能凝神一誌,萬念不生,在這畫符的時候,盡管有刀槍水火前來侵害,都侵害畫符的人不著。一道符畫成,所要請的神將,立時能發生感應,隻看畫符人的意思要怎樣,便能怎樣,所以知道畫符的人極多,而能有靈驗的符極少,並不是所畫的形象不對,全在畫符的人沒有做工夫,神誌不一,雜念難除,故不能發生感應。古人說:‘至誠格天’。這至誠兩個字,不是一時做得到的,無論什麼法術,都得從至誠兩字下手。會得茅山教法術的人,有了畫符的本領,再學飛行術,多則半年,少則百日,可望成功,否則三年五載也難說。”
韓大爺道:“三年五載可望成功,我也願意練習,請教先做畫符的工夫應該如何下手,不煩難麼?”
陳樂天道:“萬般道法,無不從做坐功下手,雖做法各有派別不同,然入手不離坐功,成功也不離坐功。坐功無所謂難易,成功卻有遲早。天資聰穎,平日習靜慣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資鈍魯,平日又生性好動的人,成功難些。”
韓大爺聽了這話即大笑道:“我本來是一個生性極好動的人,一時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來,我的性情忽然改變了,不但不好動,並且時常整月或二十日不願出門。十多年前,若教我一個人終日坐守在一間房裏,就是用鐵鏈將我的腳鎖牢,我也得設法把鐵鏈扭斷,到外麵去跑跑。近來就大不然,哪怕有事應該出外,我也是寅時挨到卯時,今日推到明日。這十多年來,倒可說是習慣靜了,於坐功必很相宜。”
陳樂天聽了也大笑,笑了一聲,卻不往下說什麼。韓大爺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問道:“我的話不對嗎?陳爺和我初交不相信,這位朱師爺與我來往二十年了,陳爺盡管問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舉動何等輕浮的人。”
我正待說兒句話,證實韓大爺的活,確是不差,陳樂天已搖頭笑道:“我怎麼會不相信韓爺的話!韓爺便不說出近來性情改變的話,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舉動了,不過這樣還算不得是性情改變,也不能說是習慣靜了。”
韓大爺忙問是什麼道理,陳樂天隨即伸手指著炕上擺的大煙器具說道:“若沒有這東西就好了。抽上了這東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隻要黑糧不缺,就是教他一輩子不出房門,他一心在吞雲吐霧,也不煩不燥。若再加上一、兩個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時刻不離的在旁邊陪著,無論什麼英雄豪傑,到了這種關頭,英銳之氣也得銷磨淨盡,是這樣的不好動,與習靜做坐功的不好動,完全是背道而馳的。習靜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實,心誌堅定,靜動皆能由自己作主,久而久之,靜動如一。抽上了大煙癮的人,精神日益虧耗,心誌昏沉,其不好動,並非真不好動,是因為精力衰憊,肢體不能運用自如,每每心裏想有所舉動,而身體軟洋洋的懶得動彈。似這般的不動,就是一輩子不動,也不能悟到靜中之旨。倘這人能悟到靜中之旨,則人世所有的快樂,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極有限的,是完全虛假的,並且就是極苦的根苗。我承韓爺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韓爺是一個有豪情俠骨的人,如安於荒樂,沒有上進之念倒也罷了。今聽韓爺寧忍勞耐苦,要學飛行術的話,可知韓爺還有上進之心。既有上進之心,我便不忍不說。韓爺在少年的時候,就威震陝、甘、新三省,那時是何等氣概。五十多歲年紀,在練武藝的人並不算老,以八十歲而論,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業,若能進而學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樂兩個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韓爺一人本身而論,因有少壯時奔南走北、風塵勞碌之苦,所以有二十年來養尊處優之樂。然少壯時的苦,種的卻是樂因,而二十年來之樂,種的卻是苦因,所以古人說:‘樂不可極’,凡事皆同一個理。樂字對麵是苦,樂到盡頭,不是苦境是什麼呢?”
韓大爺聽了陳樂天這番議論,雖也不住點頭,隻是心裏似乎不甚悅服,隨口就說道:“陳爺的話,我也知道確有至理。不過照陳爺這樣說來,人生一世,應該是困苦到底,就有快樂也不可享受嗎?困苦到死,留著樂境給誰呢?”
韓大爺問出這話,我也覺得問的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陳樂天怎生回答?
孫福全也點頭問道:“陳樂天畢竟怎生說呢?”
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這番話,不是教韓爺不享快樂,更不是教韓爺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剛才說人世所謂快樂,是極有限的,是完全虛假的,就為人世的快樂,太不久長,而在快樂之中,仍是免不了種種苦惱。快樂之境已過,是更不用說了,快樂不是真快樂,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聞至道,誰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為不知道真樂是什麼,以為人世富貴利達是真樂,誰知越是富貴利達,身心越是勞苦不安,住高堂大廈,穿綾羅綢緞,吃雞鵝魚鴨,也就算是快樂嗎?即算這樣是快樂,幾十年光陰,也不過霎霎眼就過去了,無常一到,這些快樂又在哪裏?所帶得進棺材裏去的,就隻平日貪財好色、傷生害命的種種罪孽。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樂,所以孔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知至道與人的死生有極大的關係。孔夫子的第一個好徒弟顏淵,家境極貧寒,然住在陋巷之中,連飯都沒得吃,人家替他著急,而他反覺得非常快樂。他所快樂的,就是孔夫子朝聞可夕死的至道。於此可知,從至道中求出來的快樂,才是真快樂。”
韓大爺聽了也不說什麼,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陳樂天作了三個揖,然後雙膝跪下去叩頭,嚇得陳樂天慌忙陪著跪下,問為什麼無端行這大禮?韓大爺道:“我這拜師的禮節,雖是簡慢些兒,然我的心思很誠懇,望師傅不要推辭。”
陳樂天將韓大爺扶了起來說道:“我的活原含著勸你學道的意思在內,你如今要拜我為師,我豈有推辭之理!不過我老實對你說,我還夠不上做你的師傅。我們不妨拜為師兄弟。我有師傅在四川,隻要你有誠心向道,入我師傅的門牆,是包可做到的。”
韓大爺道:“承你不棄,肯認我做師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內銘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圖報,我也是情慰的。”
朱伯益道:“我陪著陳、韓兩人旋談旋吃喝,一會兒散了筵席,韓大爺指著大煙燈槍問道:‘修道的人能吸這東西麼?’
陳樂天搖頭笑道:‘這東西是安排做廢人的,方可以吸得,不問做什麼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
韓大爺隨即拿起煙燈槍,往地下一砸,隻砸得槍也斷了,燈也破了,倒把我嚇得一跳。陳樂天拍手笑道:‘好啊!這東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
韓大爺道:‘我心裏本來久已厭惡這東西了,不能聞道,糊裏糊塗的混過一生,就吸到臨死也不要緊。如今天假之緣,能遇著你,親聞至道,若還能吸這東西,豈不是成了下賤胚嗎?’
我就在旁說道:‘大煙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爺已上癮十多年了,一時要截然戒斷,恐怕身體上吃不住這痛苦吧!’
韓大爺舉起雙手連連搖擺道:‘不曾見有因戒大煙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煙就送了性命,這也是命裏該絕,不戒也不見得能長壽。我從來做事斬釘截鐵,說一不到二,自從抽上這撈什子大煙,簡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變成婆婆媽媽了,時常恨得我咬牙切齒,這回當著陳師傅,砸了燈槍,寧死也不再嚐了。’
陳樂天道:‘朱師爺也不必替他著慮,他的身體畢竟是苦練了多年武藝的人,比平常五十多歲的老人強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豎脊。毫無龍中老態,何至吃不住戒煙的痛苦呢?並且有我在這裏,可以傳給他吐納導引之術,使他的痛苦減少。’
韓大爺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從此戒煙,就是女色,我也從此戒絕。’
陳樂天道:‘戒絕女色,更是應該的。不過是這麼一來,尊寵隻怕要背地罵我了。’
韓大爺道:‘她們豈敢這般無狀。她們若敢在背地毀謗,我看是誰毀謗,即教誰滾蛋。’
陳樂天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話,世上豈有不講人情的仙人!尊寵就是背地罵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罵了我,就使她終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這種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應該對一切的人,都和對自己的親屬一樣,人有為難的時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幫助人家,何況本是自己的親屬,偶因一點語言小過犯,就使她終身失所呢!’
韓大爺道:‘我曾聽說修道也和出家一樣,六親眷屬都不能認,難道修道也有派別不同嗎?’
陳樂天正色說道:‘修道雖有派別不同,然無論是什麼派別,決沒有不認六親眷屬的道理。不說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沒有教人不認六親眷屬的話,不但沒有不認六親眷屬的話。辟支佛度人,並且是專度六親眷屬。不主張學佛學道的人,有意捏造這些話出來,以毀謗佛與道。你入了我師傅的門牆,久久自然見到真理,對一切無理毀謗之言,自能知道虛偽,不至盲從了。’
韓大爺待開口說話,忽又止住。陳樂天已看出來了,問道:‘你待說什麼?為何要說又止住呢?’
不知韓春圃說出什麼話來,且俟第五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