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騙友 真悲憤餘伯華觸牆(2 / 3)

餘伯華忽想起初進牢的這夜,卜妲麗用錢賄通差役,隻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進來,這魏季深如何能進來的呢?遂問道:“你有熟人在這衙裏當差嗎!”

魏季深道:“不僅當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張公,並是我的母舅,若不因這種關係,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沒寫信給我,我怎麼能知道你為卜小姐的事進了監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這消息以後,思量這事非我親來替你幫忙,求旁人設法很難有效。為的我母舅做官,素來異常清正,不肯受不義之財,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見你為她關在牢裏,想必會托人出來,拿錢到我母舅跟前行賄。這案不行賄便罷,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隻一行賄就糟透了,你就確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說果是理直氣壯,如何肯來行賄,那不是糟透了嗎?我因這一層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時糊塗,有理反弄成無理,不能不趕緊到這裏來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賄麼?”

餘伯華翻著兩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從進牢房四晝夜了,隻第一夜提我到花廳裏對審了一次,自後不曾見過張公的麵。我身邊的錢早被差役連衣剝去了,哪有銀錢、哪有機會向張公行賄呢?不過敝內前日到這裏看我,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張公略表孝敬之意,這兩日不見敝內前來,不知她已經實行了我的吩咐沒有?我關閉在這裏,也無從打聽,更不能傳遞消息給她,如今有你來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這事還是得求你探聽,若敝內還沒有實行,不用說是如天之福,請你送信給她,教她不要托人實行了,如果她已經實行過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張公解釋。你來時已見過了張公沒有呢?”

魏季深搖頭道:“他還不曾回衙,我聽得舅母說,他這幾日陪伴方大公子賭錢,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來。”

餘伯華露出詫異的神氣說道:“張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麼陪伴方大公子賭錢,整夜不歸衙呢?”

魏季深見問,仿佛自覺失言的樣子,隨即長歎一聲說道:“當今做首府、首縣的官兒,對於督撫、總督跟前的紅人,誰不是隻怕巴結不上,敢得罪嗎?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為官清正,歡喜留在公館裏賭錢,不到天明興盡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實在沒法推卻。”

餘伯華道:“官場本不是講道學的所在,張公能不受非義之財,當今之世已是絕無僅有的了。”

魏季深就紗燈的光,低頭看了餘伯華手腳上的鐐銬,向身邊當差的說道:“去把鎖匙取來,我暫時作主將這東西去了,好談話。”

當差的走出去,不一會拿了鎖匙來,去了鐐銬。魏季深現出沉吟的樣子說道:“鐐銬雖去了,但是這房裏連坐的東西也沒有,怎好談話呢?也罷,我索性擔了這幹係,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點兒差錯,也不難求他原恕,我帶你到裏麵書房裏去,好從容細談。我拚著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準,不再把你送到這地方來。”

餘伯華一時感激得流下淚來,不知如何道謝才好。魏季深即時挽了他的手,兩個當差的提燈在前引導,一路彎彎曲曲的穿過多少廳堂甬道,到了一間陳設很精雅的書房,房中並有很華麗的床帳被褥,魏季深讓餘伯華坐了笑道:“這房是我舅母準備給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廳那邊。你這幾日,大約不曾得著可口的飲食,我去向舅母要些點心出來,給你充饑,方有精神談話。”

說罷,出書房去了。

沒一刻工夫,聽得有兩人的腳聲走來,隻見魏季深雙手捧了幾個菜碟,進房放在桌上,複回身到房門口,提進一個小提盒,並低聲對門外說道:“不要什麼了,你去吧!老爺回來時,就送信給我。”

餘伯華趁這時仲頭向門外看,仿佛看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丫鬟,隻是還沒看明白就轉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還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廚房弄了幾樣菜給我喝酒,我就借花獻佛,拿來款待你。”

餘伯華道:“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這般厚意,我將來不知要如何方能報答?”

魏季深已將酒菜擺好了說道:“休得這麼客氣,你我又是同學,又是同事,這點兒小事都不能幫忙,五倫中要朋友這一倫做什麼呢?”

餘伯華正苦肚中饑餓不堪,一麵吃喝,一麵將自己與卜妲麗結婚後,中西人士種種敲準情形,及拿進縣衙種種經過,詳細對魏季深說了一遍。魏季深問道:“那摩典和歇勒克兩人,固是卜妲麗的親屬麼?”

餘伯華道:“如果是卜妲麗的親屬,豈有卜妲麗不知道的道理!卜妲麗說她沒有親屬在中國,這兩個下流的東西,完全是因敲詐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麗的親屬,到這裏來告我。”

魏季深問道:“大約是何人的主使,你心裏也可以猜想得出麼?”

餘伯華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為我本人並沒有怨家對頭,所有寫信來嚇詐的人,十九是想與卜妲麗結婚不遂的,這其中有數百人之多,如何能猜得出是誰主使呢?不過卜妲麗前日到監牢裏對我說,據探聽所得,這案是由總督衙門交下來辦的,隻怕這主使人的來頭很大。探聽的消息雖是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確實,我仍不得而知。總之是有人挾嫌陷害我,是可以斷言的。難得有你仗義出頭,前來救我,等張公祖回來,你必可以問個水落石出。解鈴還是係鈴人,這事必須打聽出那主使的人來,再托人向那人說項,就是要我多報效幾個,我與卜妲麗都是情願的。如今象張公祖這麼清正不要錢的,舉世能有幾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有極嬌脆的女子聲音叫少爺。魏季深連忙起身走到門口,聽不出那女子說了幾句什麼話,隻見魏季深轉身笑道:“我母舅回來了。你獨自在此坐坐,我去一會便來陪你。”

說畢,匆匆去了。餘伯華心想:真難得魏季深這麼肯出力幫我的忙,張知縣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給我吃了。他獨自坐在書房,滿心想望魏季深出來必有好消息。約莫等了一個時辰,方見魏季深緩緩的踱了進來。

餘伯華很注意看他的臉色,似乎透著些不高興的神氣,連忙起身迎著問道:“張公祖怎生吩咐的,沒有意外的變動麼?”

魏季深搖頭歎道:“什麼意外意中,這樁案子,認真說起來,不全是出人意外嗎?你方才說,據卜妲麗打聽得這案,是由總督交下來的,我初聽雖不曾與你辯駁,心裏卻不以為然,因為明明的有兩個外國人在這裏控告你,對審的時候,外國人曾出頭與你當麵爭論,並且這案子與總督有何相關?旁人與你們倆為難,可以說是求婚不遂,敲詐不遂,總督難道也有這種緣因?誰知此間的事,真不容易猜測,這案了棘手的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幫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來。”

餘伯華聽了這話,又和掉在冷水盆裏一樣,有氣沒力的問道:“究竟張公祖怎樣說呢?”

魏季深一手拉了餘伯華的手,就床沿坐下來說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對頭是誰麼?這案子雖確是由方總督交下來的,其實方總督並不是你的仇人。”

魏季深說到這裏,忽低聲就餘伯華耳邊道:“現在新任駐天津的美國領事,乃是你的死對頭。他當麵要求方總督是這麼辦你的。”

餘伯華吃驚說道:“這就奇了。他是文明國的駐外使臣,如何會有這種荒謬的舉動?他當麵要求方總督這麼辦我,憑的什麼理由呢?”

魏季深道:“你這話直是呆子說出來的,要求辦你這般一個毫無勢力的餘伯華,須憑什麼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據的,就是歇勒克、摩典兩人的控告,你不相信麼?今日卜妲麗糊裏糊塗的跑到美國領事館去,想求領事出麵援救你,那領事竟借口保護她,將她留住在館中,表麵是留住,實在就是羈押她,不許和你見麵。以我的愚見,你和卜妲麗結婚的手續,本來也不大完備,主婚、證婚的人都沒有。她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業又富,也難怪一般人說你近於誘惑。不是我也跟著一般人怨你,假使當時你能謹慎一點兒,依照外國人結婚的習慣,先和卜妲麗做朋友來往,等待她成年之後,再正式結婚,誰也不能奈何你們。如今既弄成了這種局麵,你與卜妲麗都被羈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誰來援救你們呢?我雖有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這事卻如何得了呢?”

餘伯華問道:“卜妲麗被羈押在美國領事館的話實在嗎?”

魏季深道:“我舅父對我說的,怎麼不實在?”

餘伯華道:“是這麼分兩處將我夫妻羈押了,打算如何呢?”

魏季深道:“據我舅父說,卜妲麗因未成年,這事不能處分她,依美領事的意見,非辦你欺騙誘奸之罪不可。方總督照例很容易說話,隻要是外國人要求的,無事不可以應允。虧了我舅父不肯照辦,你能具一紙悔過切結,寫一紙與卜妲麗離婚的字,就可以擔些責任,放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