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孩原來隻打壞了鼻頭,鼻血出個不止,並沒有受重大的損傷。無如李家是索來不肯示弱讓人的,有意教這小孩裝出受了重傷的樣子,躺在門板上,用兩個扛抬起來,由小孩的父親、母親哭哭啼啼的,率領一大群男女老少,磨拳擦掌擁到唐家來。登時喊的喊,罵的罵,將唐家鬧的烏煙瘴氣,儼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樣。唐家除了唐奎官是個頑皮小孩,糊裏糊塗的不知道輕重利害而外,一家男女多是老實忠厚人,從來不敢做非分的事。奎官平日在外麵頑皮撞禍,因不曾有人鬧上門過,家裏人終是睡在鼓裏,哪裏知道呢?如今陡然弄得這樣的大禍臨門,一家人都不知不覺的嚇慌了手腳。唐奎官的父親,和吳二爺是姨表兄弟,此時年紀已有五十來歲了。奎官是他最小最鍾愛的兒子,當下看門板上躺著的小孩,鮮血模糊,奄奄一息,問明緣由,見說是和奎官在一塊兒玩耍,被奎官打成了這種模樣,特地扛到這裏來,非要奎官償命不可。奎官的父親,還不相信奎官有這般膽量、這般凶惡,敢平白將人打到這樣,一疊連聲的叫奎官出來對質。哪知道奎官乖覺得厲害,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就逆料著這場是非必然上門,獨自躲在大門外探看動靜。當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擁前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被唐奎官看見了,哪敢回家送信,早已一溜煙逃跑的無影無蹤了。他父親大叫了幾聲“奎官!”
沒人答應,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尋找,也尋找不著,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鬧的凶狠了。奎官的父親以為這小孩傷重要死了,自己的兒子又逃的不知去向,心裏又慌又急,竟不知這交涉應如何談判,其餘的人也不知怎生處理才好。
虧得吳二爺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看門板上小孩的麵容呼吸,都不象是曾受重傷的,鮮血分明從鼻孔裏流出來。鼻孔流血是極平常的字,見自家表兄弟嚇得沒有主張,便對姓李的說道:“你們用不著這麼橫吵直鬧,就是打死了人,照國家的律例,也不過要凶手償命,隻這麼吵鬧是不能了事的。如今憑你們一方麵說,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塊兒玩耍,被奎官打成了這個模樣,此刻奎官不在家裏,不能當麵問他,究竟是不是他打傷的還不能定。”
小孩的父親不待吳二爺說下去,即吼起來截住說道:“不是他打傷的,難道我們來誣賴他?我們東家不下馬,西家不泊船,單單扛到這裏來,不是唐奎官打傷的是誰打傷的?此刻他自己知道打傷了人,畏罪潛逃了,我們隻知道問他的父兄要抵命。”
吳二爺點頭道:“不錯,他們小孩在一塊兒玩耍的時候,我不在跟前,我本不能斷定不是唐奎官打的。我隻問你:還是親眼看見唐奎官還是聽得這孩子說的呢?”
李家的人說道:“有許多同玩的小孩看見,他受傷的也是這般說,若是我們大人在旁邊看見,就由那小子動手打嗎,打了就放他逃跑嗎?”
吳二爺道:“打傷了什麼地方?我也略知道一點兒傷科的藥方,且待我看看這傷勢有救無救!”
說時,走近門板跟前,隻一伸手握小孩的脈腕,便不由得大笑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好好的一個人,就隻出了幾滴鼻血,此外毫無傷損,怎值得這般大驚小怪,扛屍一般的扛到這裏來,把人家小孩嚇的逃跑不知去向,這是何苦!”
幾句話說得李家的人惱羞成怒,群起指著吳二爺罵道:“你是哪裏來的?我們與唐家理論,和你什麼相幹?你不要在這裏神氣十足。唐奎官這小子,專一在外麵欺負人家小兒女。這一帶幾裏路以內的小孩,誰沒被他打過?這回大膽打到我們李家來了,你去外邊打聽打聽,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負的?現在我家的人已經被他唐奎官打傷到這般模樣,有目共見,難道能由你一個人說毫無傷損就罷了不成!”
吳二爺仍是和顏悅色的說道:“有傷的果然不能由我一個人說無傷,但是本沒有受傷的,又何能由你們硬賴有傷呢?”
旋說旋向唐奎官的父親道:“老弟不要著急,這些東西分明是一種無賴敲竹杠的行為,我擔保這小孩除了幾滴鼻血之外,毫無傷損,且聽憑他們吵鬧,不用理會。
第一要緊的是奎官這孩子,被他們這般其勢洶洶的一來,嚇得逃跑的不知去向,須趕緊派人四處尋找,提防真個弄出亂子來。次之,就得打發人拿老弟的名片,去將本地方明理的紳士多請幾位到這裏來,憑他們判斷,能了結便了結,倘不能了結,哪怕告到官府,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場官司,事到臨頭也說不得了!”
唐奎官父親素知道吳二爺是個老成謹慎的人,見他這麼說,料知他必有把握,當下也就把勇氣鼓起些兒來了,加以自己心愛的兒子奎官被嚇得逃跑了,經吳二爺一提醒,越發著急,也不與李家的人爭論,即依著吳二爺的話,派人分頭照辦。李家的人因為曆來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實可欺,才有這種欺詐的舉動,以為唐家看了這鮮血模糊、奄奄一息的小孩,又有同去的人一號哭吵鬧,必然嚇慌了手腳,托人出來求和,賠償若幹醫藥費了事,決無人能看出是裝傷詐索的舉動。想不到偏巧遇著吳二爺來了,這種舉動,如果認真打起官司來,自是李家理屈,並且裝傷詐索的聲名,傳揚出去也不好聽。暗忖唐家既有吳二爺作主,這番十九討不了便宜,與其等到本地方紳士來了,說出公道話來,弄得麵子上難看,不如趁那些紳士還不曾來的時候,想法子先站穩腳步。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以為這事是壞在吳二爺手上,若沒有吳二爺,唐家的人是好對付的。本來李家的人,多是野蠻性質,心裏既痛恨吳二爺,就想動手且把吳二爺打走了再說。
吳二爺此時的年紀,已將近六十了,專從表麵上,如何看得出是身懷絕藝的來,故意與吳二爺辯論,罵出許多粗惡不堪的話來,打算激怒吳二爺先動手。吳二爺雖然年老,卻是忍耐不住,這邊既存心要打吳二爺,當然三言兩語不合,便動起手來了。吳二爺手中拿著一根尺來長的旱煙管,哪裏把這些人看在眼裏!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煙管,受著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隻有十多個男子,不過一霎眼工夫,都被敲的抱著手腕跑了。跟來的老弱婦孺,見男子被打跑,也都隨著跑出去,僅剩了躺在門板上裝傷的這個小孩,不跑心裏害怕,要跑卻又記著父母吩咐裝傷的話。正在為難的時候,吳二爺忽然湊近他身邊,舉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笑嘻嘻的說道:“你這小子還在這裏裝什麼假,你瞧他們不是都跑回去了嗎?”
小孩子果然容易上當,真個一蹶劣爬起來,跳下地就待往外跑。吳二爺一把拉住笑道:“這門板是你家的,並沒有多重,你自己肩回去吧!”
這小孩已有十四、五歲了,鄉間十四、五歲的小孩,挑動幾十斤的擔子是極平常的事,一片門板沒有肩不起的,聽了吳二爺的話,哪裏顧得自己是裝傷的人,當即將門板頂在頭上,急匆匆的去了。吳二爺忍不住哈哈大笑。
唐家的人也多以為這一場駭人的禍事,就此不成問題了,請來了本地幾位紳士,聽說這種情形,大家笑談了一陣,各自回家去了。唐奎官也找尋了回來,經他父親責罰一頓,便是吳二爺也沒把這回事放在心裏了。誰知才過了一夜,次日絕早,吳二爺還睡著沒有起床,唐家的人就到他床前將他推醒,說道:“不得了,門外來了許多李家的人,指名要你出去見個高下。”
吳二爺毫不在意的答道:“要見高下就見高下,我去會他們便了!”
說著正待起來,他表兄弟慌裏慌張的跑進來說道:“二哥,這事怎麼辦?李家那些混帳東西,簡直象要來找你拚命的樣子。我剛才出去瞧了一下,都是金剛一般的漢子,至少也有百十個。二哥這麼大年紀了,怎好去與他們動手呢?”
吳二爺已披衣坐起來說道:“豈有此理!難道這裏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嗎?老弟剛才出去,他們對老弟怎麼說?”
他表兄弟道:“他們倒沒說旁的話,隻說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昨夜已顯得好本領,今日特來見個高下。”
吳二爺問道:“他們手上都帶了家夥沒有?”
他表弟道:“好象多是空手,不見有帶了兵器的。”
吳二爺道:“他們昨夜已和我動過手的,如今又來找我,可知是存心要與我為難。我活到六十歲,不曾被人家吃住過,若今日被他們一嚇便不敢出頭,也沒麵目再回北京見人了。隻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這回又不曾帶鑒泉同來,少了一個幫手,不免吃虧些。但是事已至此,也沒有方法可想了。老弟快去弄些兒點心給我吃了充充饑,免得鬥久了疲乏。”
他表弟著急道:“二哥難道真個出去與他們打嗎?常言:“好漢難敵三雙手‘,盡管二哥的武藝了得,已經是六十歲的老頭了,如何能敵得過百多個凶漢?並且昨夜是為我家奎兒的事,打了他們,萬一二哥出去,有個一差二錯,教我良心上怎麼對得起二哥!”
吳二爺連連擺手道:“此時豈是說這類客氣話的時候,他們既指名和我見個高下,我不出去,難道你出去能行嗎?”
他表弟道:“我出去有什麼不行?這地方誰也知道我不會武藝,他們決不至動手打我,隻要二哥趕緊從後門去避開一時半刻,我就去向他們說,二哥昨夜已經回北京去了。”
吳二爺聽了不由生氣道:“快收起你這些不象漢子說的話。我寧可伸著脖子把頭給他們斷了,也不肯從後門逃跑。休得再多說閑話,耽誤時刻,使他們疑心我畏懼,快去弄點心來!”
他表弟知不能勸阻,隻得跑出去一麵弄點心,一麵打發人從後門飛奔去北京,給吳鑒泉送信。吳二爺在裏麵用點心,大門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來了。吳二爺也不理會,從容用過了點心,結束了身上衣服,依舊提了那根尺來長的旱煙管,緩緩的踱出大門。
唐家大門外是一塊很大的草坪,隻見無數的健漢,坐的坐,立的立,將這草坪團團圍困了數重,隻有四五個象把式裝束的大漢,在草坪中來回的走動,仿佛是等待廝殺的樣子,各人手中果然多沒有兵器,不過每人的腰間都凸出來,卻看不出是纏了什麼?吳二爺看了這情形,明知這些凶漢存心要和他久鬥,使他疲乏,但他既不屑偷逃,就隻得死中求活,打算仗著生平本領,衝出重圍。當下走到大門外,便含笑向圍住的人說道:“你們就是因昨夜詐索不遂,反被我打跑了,不服這口氣,此時特地邀齊了幫手來圖報複的麼?”
在坪中走動的五個大漢,見吳二爺出來,連忙分做四方立著,中間一個邊向吳二爺打量邊回答道:“不差,不差!難得你這種好漢到我們這地方來,我們是要領教領教的。”
這大漢答話,周圍坐在地下的,都立了起來,一個個準備抵敵的神氣。吳二爺並不與坪中五個大漢交手,大踏步向圍住的人跟前衝去,五個漢子哪裏肯放呢,一齊打過來。隻見吳二爺兩條胳膀一動,先近身的三個同時都跌倒一丈開外,後兩個忙低下身體搶過去,以為不至遠跌,誰知才一靠近吳二爺的大腿,就身不由己的騰空又拋去一丈多遠近,隻跌得頭暈眼花,險些兒掙紮不起。吳二爺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直向重圍外走去。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齊聲喊道:“這老鬼近身不得,你們快拿灰袋撒去,打瞎他兩眼,看他如何走?”
吳二爺萬分想不到五人這般一喊,四圍的人登時各從腰間取出一個白色布袋來,石灰即彌空而下。吳二爺的兩眼,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時明亮,加以眯了石灰,頓時痛的熱淚直流,睜眼不得,既不能睜眼,便不能舉步,隻得立住不動。眾人見吳二爺緊閉雙目,呆立不動,那敢怠慢,蜂擁上前,拳足交下。不知吳二爺被眾人打得怎樣,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