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春自從承祧給他伯父做兒子之後,原是稱伯父母為父母的,到他伯母逼著他夫妻出門的時候,便不許他夫妻再稱父母了。此時劉鳳春心裏還是不敢冒昧稱娘,及聽得伯母這麼說了,才敢答道:“我爸爸剛去世,誰敢欺負我娘!這是我的師兄李存義,因聽得爸爸去世了,特來幫忙辦理喪事的。你老人家放心,不要著急,家裏的情形我已知道了。
我劉家便沒有家法,難道朝廷也沒有國法了嗎?且辦了爸爸的喪事,再和這些混帳忘八蛋算帳。怎麼爸爸去世了這幾日,還不曾裝殮入棺呢?”
他母子說話的時候,李存義看擁在堂上的那些族中無賴,已一齊溜到下麵一間房裏去了。便上前對劉母施禮道:“請伯母不要著急了,小侄這回同來,就是為聽得鳳春老弟說起貴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存心來打這個不平的。世間不肖的族人也多,謀奪遺產的事也時常聽得有人說過,然從來沒有聽說象這樣擱著死者的喪事不辦,公然搶劫財物如貴族人的。這還了得。小侄是異姓人,本不應來幹預劉家的事,不過象這樣的可惡情形,不要說我和風春是師兄弟,就是一麵不相識的人,我也不能忍耐住不過問。我料想他們此時在下邊屋子裏,必是商量對付鳳春的方法,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給小侄來辦,不但伯母不用過問,便是鳳春也可以不管,不問弄出多大的亂子來,都由我一個人承當。”
劉鳳春母子還不曾回答,隻見那些族人都從那屋子裏蜂擁出來,走在前麵的幾個痞棍,神氣十足的,盤辮子的盤辮子,捋衣袖的措衣袖,顯出要行蠻動手的模樣,口裏並不幹不淨的大聲說道:“是哪裏來的雜種!誰不知道劉老大六十多歲沒有兒女,今日忽然會鑽出這麼大的兒子來。我們族人不答應,看有誰敢來替劉老大做孝子,經我們族人打死了,隻當踏死了一個螞蟻,拖下來打。”
邊罵邊擁到院子裏來。
李存義看了這情形,險些兒把胸脯都氣破了,急回身迎上去,拱著雙手高聲說道:“你們現在昕我說幾句,劉鳳春承祧給他伯父做兒子,不是今天與昨天的事,他的媳婦是他伯父、伯母給他娶的,事已十多年了,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近年來鳳春因在北京做生意,回家的時候稀少,誰知你們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頭!”
李存義的話才說到這裏,眾族人中有一個大叱了一聲,其餘的也就跟著齊向李存義連連的喊叱,隻叱得李存義虎眉倒豎,豹眼圓睜,大聲吼著問道:“你們有話何不明說,是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麼!”
其中即有一人應聲說道:“劉鳳春承繼的事,劉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不過毀繼的事,也是人人知道。倘不毀繼,何至兩口子被驅逐到北京去學做翠花。在十年前已經驅逐出去了,如今忽然跑回來做孝子,這種舉動,隻能欺負死人,不能欺負活人。”
李存義道:“這些話,我不是劉家的人,不和你們爭論。劉鳳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繼的父親驅逐,此刻他父親已死了不能說話,但是他承繼的母親尚在,如果他母親開口,說出不認劉鳳春做兒子的話,劉鳳春還賴在這裏要做孝子,你們當族人的,盡管出頭治劉鳳春以謀奪遺產之罪,若他母親已承認他是兒子了,便輪不到你們族人說話。”
當下就有一個形象極凶惡的族人,伸拳捋袖的喝罵道:“放屁!你是什麼東西?輪不到我們當族人的說話,倒應該輪到你這雜種說話嗎?這是我劉家的事,不與異姓人相幹。你是識趣的,快滾出去,便饒了你,休得在這裏討死。”
李存義聽了這些話,心裏自是忿怒到了極處,隻是仍勉強按納住火性,反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我本不姓劉,不能過問劉家的事。但是我看你們也不象是姓劉的子孫,誰也不知你們是哪裏來的痞棍,假冒姓劉的來這裏欺孤虐寡,想發橫財。我老實說給你們聽,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不給我李存義知道便罷,既是已給我知道了,就得看你們有多大的能為,盡管都施展出來。我素來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你們若仗著人多勢人,想欺負鳳春母子和我李存義,就轉錯念頭了。專憑空口說白話,料你們是不肯相信的,且待我做個榜樣給你們瞧瞧。”
李存義當進劉家大門的時候,早已留神看到天井裏,有一條五尺多長、一尺多寬、四寸來厚的石凳,大概是暑天夜問乘涼坐的,看見這石凳之後,心中便已有了計算了。此時說了這篇話,幾步就搶到那石凳旁邊,並排伸直三個指頭,在石凳中間隻一拍,登時將石凳拍的嘩喳一聲響,成了兩段,並拍起許多石屑,四散飛濺。眾族人眼睜睜看了這種神勇,沒一個不驚的臉上變了顏色。李存義乘勢說道:“我看你們都做出要用武的樣子,這是弄到我本行來了,你們自信身體比這石凳還要堅硬,就請上前來嚐嚐我拳頭的滋味。”
其中也有兩個年輕,略練了些兒武藝,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打算上前和李存義拚一下,卻被年老的拉住了說道:“我們族間的家事,用不著和外人動武。我們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劉家住一輩子!”
說罷,如鳥獸散了。李存義這才一麵幫著劉鳳春辦理喪葬,一麵教劉鳳春的母親出名,具稟天津縣,控告那些掠奪財物的族人。湊巧遇著一個很精明的縣官,查實了劉家族人欺淩孤寡的情形,赫然震怒,將那幾個為首凶惡的拘捕到案,重責了一番,勒令將搶去的錢財器物,悉數歸還,並當官出具甘結,以後不再借端到劉鳳春家中滋事。’
此時劉鳳春的武藝,雖趕不上李存義那般老到,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尋常拳教師,已不是他的對手了。就因從此須提防著族人來欺負的緣故,越發寒暑不輟的用苦功,不多時也在北方負盛名了,如今在北幾省說起劉鳳春,或者還有不知道的,隻一提“翠花劉”三字,不知道的就很少了。
李存義幫著劉鳳春將家務料理妥當之後,因劉鳳春不能即時回北京,李存義隻得獨自回天津,複到曲店街淮慶藥棧,會見霍元甲,約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才回北京度歲。
此時李存義在北京住家,有許多喜練武藝的人,欽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時無兩,都到他家裏來,拜他為師,從事練習,因此他的徒弟極多。不過從他最久、他最得意的徒弟,隻有尚雲祥、黃柏年、郝海鵬幾個人。他自己是個好武藝的人,也就歡喜和一般會武藝的結交。北京是首都之地,這時還有些鏢行開設著,武藝高強的,究竟薈萃的比較外省多些,凡是略有些兒名頭的,無不與他有交隨,常來往,因此他家裏總是不斷的有些武術界名人來盤桓談論。尤其是新年正月裏,因有拜年的積習,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裏來的,為拜年也得來走一趟。
這日來了一個拜年客,他見麵認得這人姓吳名鑒泉,是練內家工夫的,在北京雖沒有赫赫之名,然一般會武藝的人,都知道吳鑒泉的本領了得。因為吳鑒泉所練的那種內家工夫,名叫太極,從前又叫做綿拳,取纏綿不斷及綿軟之意,後人因那種工夫的姿勢手法,處處不離一個圓字,仿佛太極圖的形式,所以改名太極。相傳是武當派祖師張三豐創造的,一路傳下來,代有名人。到清朝乾、嘉年問,河南陳家溝子的陳長興,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陳長興的徒弟很多,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隻有楊露禪一個。
楊露禪是直隸人,住在北京,一時大家都稱他為“楊無敵”。楊露禪的徒弟也不少,惟有他自己兩個兒子,一個楊健侯,一個楊班侯,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關係,比一切徒弟都學得認真些。隻是健侯、班侯拿著所得的工夫與露禪比較,至多也不過得了一半。班侯生成的氣力最大,使一條丈二尺長的鐵槍,和使白蠟杆一般的輕捷。當露禪衰老了的時候,凡要從露禪學習的,多是由班侯代教,便是外省來的好手,想和露禪較量的,也是由班侯代勞。有一次,來了一個形體極粗壯的蠻人,自稱槍法無敵,要和露禪比槍。
露禪推老,叫班侯與來人比試。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對手,槍頭相交,班侯的鐵槍隻一顫動,不知怎的,那人的身體,便被挑得騰空飛上了屋瓦,槍握在手中,槍頭還是交著,如鰾膠粘了的一般。那人就想將槍抽出也辦不到,連連抽撥了幾下,又被班侯的槍尖一震,那人便隨著一個跟鬥,仍舊栽下地來,在原地方站著。那人自是五體投地的佩服,就是班侯也自覺打的很痛快,麵上不由得現出得意的顏色。不料楊露禪在旁邊看了,反做出極不滿意的神氣,隻管搖頭歎道:“不是勁兒,不是勁兒!”
班侯聽了,心裏不服,口裏卻不敢說什麼,隻怔怔的望著露禪。露禪知道班侯心裏不服,便說道:“我說你不是勁兒,你心裏不服麼?”
班侯這才答道:“不是敢心裏不服、不過兒子不明白要怎麼才算是勁兒?”
楊露禪長歎道:“虧你跟我練了這麼多年的太極,到今日還不懂勁。”
邊說邊從那人手中接過那枝木槍,隨意提在手中,指著班侯說道:“你且刺過來,看你的勁兒怎樣?”
他們父子平日對刺對打慣了的,視為很平常的事,班侯聽說,即挺槍刺將進去,也是不知怎的,楊露禪隻把槍尖輕輕向鐵槍上一擱,班侯的鐵槍登時如失了知覺,抽不得,刺不得,撥不得,揭不得,用盡了平生的氣力,休想有絲毫施展的餘地,幾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楊露禪從容問道:“你那槍是不是勁兒?”
班侯直到這時分才心悅誠服了。
吳鑒泉的父親吳二爺,此時年才十八歲,本是存心要拜楊露禪為師,練習太極的。
無奈楊露禪久已因年老不願親自教人,吳二爺隻得從楊班侯學習。楊班侯的脾氣最壞,動輒打人,手腳打在人身上又極重,從他學武藝的徒弟,沒一個經受得住他那種打法,至多從他學到一、二年,無論如何也不情願再學下去了。吳二爺從十八歲跟他學武藝,為想得楊班侯的真傳,忍苦受氣的練到二十六歲,整整的練了八年。吳二爺明知有許多訣竅,楊班侯秘不肯傳,然沒有方法使楊班侯教授,惟有一味的苦練,以為熟能生巧,自有領悟的時候。誰知這種內家工夫,不比尋常的武藝,內中秘訣,非經高人指點,欲由自己一個人的聰明去領悟,是一輩子不容易透澈的。這也是吳二爺的內功合該成就,湊巧這回楊班侯因事出門去了,吳二爺獨自在楊家練工夫,楊露禪一時高興,閑操著兩手,立在旁邊看吳二爺練習,看了好大一會時間,忽然忍不住說道:“好小子,能吃苦練工夫,不過工夫都做錯了,總是白費氣力。來來來,我傳給你一點兒好的吧!”
吳二爺聽了這話,說不出的又高興又感激,連忙爬在地下對楊露禪叩頭,口稱:“求太老師的恩典成全。”
楊露禪也是一時高興,將太極工夫巧妙之處,連說帶演的,盡情說給吳二爺聽。吳二爺本來聰穎,加以在此中已用過了八年苦功,一經指點,便能心領神會。楊班侯出門耽擱了一個月回來,吳二爺的本領已大勝從前了,練太極工夫的師弟之間,照例每日須練習推手,就在這推手的裏麵,可以練出無窮的本領來。這人工夫的深淺,不必談話,隻須一經推手,彼此心裏就明明白自,絲毫勉強不來。楊班侯出門回來,仍舊和吳二爺推手,才一粘手,楊班侯便覺得詫異,試拿吳二爺一下,哪裏還拿得住呢?不但沒有拿住,稍不留神,倒險些兒被吳二爺拿住了,原想不到吳二爺得了真傳,有這麼可驚的進步。當推手的時候,楊班侯不曾將長袍卸下,此時一踏步,自己踏著了自己的衣邊,差點兒跌了一交。吳二爺忙伸手將楊班侯的衣袖帶住,滿口道歉,楊班侯紅了臉,半晌才問道:“是我老太爺傳給你的麼?”
吳二爺隻得應是。楊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裏去了,無可挽回,隻好勉強裝作笑臉說道:“這是你的緣法,我們做兒子的,倒趕不上你。”
從此,楊班侯對吳二爺就象有過嫌隙的,無論吳二爺對他如何恭順,他隻是不大睬理。
吳二爺知道楊班侯的心理,無非不肯拿獨家擅長的太極,認真傳給外姓人,損了他楊家的聲望。自己飲水思源,本不應該學了楊家的工夫,出來便與楊家爭勝,隻得打定主意,不傳授一個徒弟,免得招楊家的忌。自己的兒子吳鑒泉,雖則從小就傳授了,然隨時告誡,將來不許與揚家爭強鬥勝。一般從楊家學不到真傳的,知道吳二爺獨得了楊露禪的秘訣,爭著來求吳二爺指教。吳二爺心裏未嚐不想揀好資質的,收幾個做徒弟,無奈與楊家同住在北京,楊健侯、楊班侯又不曾限製收徒弟的名額,若自己也收徒弟,顯係不與楊家爭名,便是與楊家爭利,終覺問心對不起楊露禪,因此一概用婉言謝絕。
一日,吳二爺到了離北京三十多裏的一處親戚家裏做客,湊巧這家親戚有一個生性極頑皮的小孩,年齡已有十五、六歲了,時常在外麵和同鄉村的小孩玩耍。小孩們有什麼道理,三言兩語不合,每每動手打起來。他這親戚姓唐,頑皮小孩名叫奎官。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頑皮,氣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不動手則已,動手打起來,總是唐奎官占便宜。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多是小戶懦弱人家的小孩,隻要不曾打傷,做父母見長的,有時尚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隻有將自家小孩責罵一頓,吩咐以後不許與唐奎官一同玩耍罷了,也沒人認真來找唐家的人理論。惟有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頭打壞了,打得鮮血直流不止。李家雖不能算是這鄉村裏的土豪惡霸,然因一家有二、三十口男丁,都是趕腳車和做粗重生活的,全家沒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李家在這鄉村居住的年代又久,左鄰右舍,非親即故。這日忽見自己家裏的小孩,哭啼啼的回來,臉上身上糊了許多鮮血,初見自然驚駭,及盤問這小孩,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這個模樣。這小孩的父親、哥子便大怒說道:“這還了得?唐家那小雜種,專一在外麵欺負人,也不知打過人家多少次了,如今竟敢欺到我們家裏來了,我們決不能饒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