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開始下起雪來。起初是幹雪子兒,灑在瓦上、地上、磚頭台階上,發出細碎的聲音。沒有多久,雪子兒變成了輕飄的、沒有一點聲音的雪片,又變成鵝毛大雪。不到一頓飯的時間,整個圉鎮都蒙上一層白色。不知誰家的一條黑狗在街上尋食,正用嘴拱著一堆骨頭,脊背上也變成白色。慧梅命一個親兵頭目在南門城樓上坐鎮,自己下了寨牆,先看了看南門的把守情形,然後走向女兵們休息的大屋子。她一進門,慧劍一聲口令,女兵們立時從火邊起立。慧梅沒有什麼話要說,一個一個地看看她們,想著明天就要同她們永遠離開,不禁心痛如割。姑娘們望著她,也許由於看見她的憔悴神色,也許由於不願同闖王派來的人馬打仗,許多人眼裏也含著淚水。慧梅說道:
“你們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飽餐一頓。夜裏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後讓你們再飽餐一頓,說不定明天早晨就沒時間吃東西了。”
說完以後,她又向男兵們住的院子走去。男兵們已經在大雪中排成雙行,等待她訓話。她又一個一個地將他們看了一遍,便吩咐他們回屋裏烤火,今晚要飽餐一頓。
她回到寨門樓,將邵時信叫來,向他問道:“邵哥,我們在小袁營已經半年多了,你在頭目中有沒有交朋友?有沒有可以談私話的朋友?”
邵時信吃了一驚,說:“姑娘為什麼這樣問我?難道還怕我變心麼?”
慧梅說:“邵哥,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想,我們隻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營頭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對我們會有用處。”
邵時信說:“有一個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現在仍在寨內。他平常跟我來往較多,人倒蠻忠厚的,可是我沒有同他談過別的私話。不知姑娘問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說:“倘若這時候能讓他跟我們走在一條路上,縱然隻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時信心裏明白了,說:“既然這樣,我去找他談談。他如果肯聽我的話,我就帶他來,由姑娘當麵吩咐他,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姑娘說一句話比我說十句話還頂用。”
慧梅對邵時信小聲囑咐幾句話。時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趕快帶著二百兩銀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後,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邊吹了起來。
沒有北風。雪片在寨牆上和曠野裏靜靜地飄落。寨門樓四角的鐵馬兒寂然無聲。寨內,馬棚中的戰馬沒有叫聲,樹上的鳥兒互相偎依著縮在窩中。啊,多瘮人的寂靜!在這嚴寒的、大戰將臨的小市鎮上,隻剩下忽高忽低、忽緊忽慢的笛聲不歇。
寨門樓內,擁擠著坐在兩個火堆和一個火盆周圍的女兵們,起初還偶爾有零星的悄聲細語和忍不住互遞眼色,隨即沒有了。有的女兵低下頭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靜靜地注視著慧梅,一邊想著她的痛苦和不幸,一邊聽著笛聲,一個個眼眶中含著熱淚。
在寨門洞中和靠寨門的空宅中,坐在火邊的男兵們聽見了笛聲,盡管不像在寨牆聽得分明,但他們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繼而靜下來,側耳諦聽。王大牛正帶著十名親兵從附近巡視回來,聽見從寨門樓落下笛聲,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難言,借笛消愁,揮手使親兵們進城門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傾聽。他今天隨時防備意外,隨時要以血戰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別穿上鐵甲,戴上銅盔。剛才他在一個地方同弟兄們在火邊談話,盔和甲上的積雪融化,隨後結成了冰。一路走來時,帶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許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積越厚,也堆上他的濃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隻是靜靜地傾聽,同時想著慧梅的苦命。等笛聲暫時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進城門洞,歎一口氣,頓去了靴上積雪。一個弟兄幫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隨著冰屑也被打掉,鏗然落地。
當笛聲暫時停止,慧劍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淚珠,站在慧梅的麵前問道:
“梅姐,如今戰事這麼緊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還有心思吹笛子麼?”
慧梅沒有理她,又吹了起來。外邊,雪仍在飄著。開始起了北風,寨門樓的四角鐵馬兒丁冬響。她吹著吹著就忍不住站了起來,越吹越情緒激動,心思越紛亂,而腹中的胎兒又在蠕動。胎兒的蠕動使她真實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親了,這不是什麼“喜”,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聲大哭。可是守寨主將,坐鎮寨樓,莫說不能大哭,連一滴眼淚也不應該當眾流出,以免擾亂軍心。她一麵吹笛子,一麵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問: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長大以後,問自己的爸爸,我怎麼回答呢?我說了真話,他會不會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虛歲隻有二十一,這悠悠一生還有幾十年,縱然高夫人可憐她、疼惜她,可是幾十年的寡婦生活,她怎麼過下去?身邊又帶著一個有殺父之仇的兒子,別人會怎麼看待她呢?這些思想幾天來就常常出現在她心頭,現在更一古腦兒纏繞著她。她沒法對別人說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來傾訴自己的感情。
以前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譜,通過吹奏,很快就記熟了,所以她能記許多譜子。可是今夜她卻沒有照著記熟的譜子吹,而是不用現成的譜子隨便吹。有時想起童年的可憐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時想起戰爭歲月,她隨著闖王大軍衝啊殺啊,她的笛聲就慷慨激昂;有時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腸斷心碎,似乎她的哽咽聲也融進了笛聲裏邊;腹中胎兒又一陣蠕動,使她想起眼前的處境,笛聲變得斷斷續續,如泣如訴;可是後來忽然一陣雄壯的笛聲響起,如同狂風驟雨,萬馬奔騰。她仿佛又置身於闖王旗下,率領著健婦營衝啊殺啊,馬蹄動地,戰鼓雷鳴……
她吹著吹著,心情越發激動,不由地站起來,走出寨門樓,站在寨垛裏邊,麵對曠野,繼續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風在頭上刮著,雪在周身飄著,她都毫不在乎。慧劍和幾個女兵跟著她,並不勸她,靜靜地立在風雪中,一個比一個心情沉重。最後,她的手指凍僵了,麻木了,而笛聲也低沉下來,遲鈍起來,漸漸微弱,接續不上,終於停止,但是在空中,在遠處,在鵝毛大雪中,似乎還有不盡的餘音同風聲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門樓,抖去風帽和鬥篷上的雪,頓去馬靴上的雪,在火盆邊坐下去,一句話沒有說,將凍硬的雙手放在火上烤著。
慧劍和幾個女兵跟著她抖落渾身雪花,頓去靴上積雪,走進寨門樓,各就原來的地方坐下。沒有人說一句話。似乎從遙遠處傳來炮聲。但是當女兵中有人向外傾聽時,隻聽見北風呼嘯之聲和樓角鐵馬亂響,炮聲卻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著自己將要帶著腹中的胎兒死去了,將要同這些姊妹們永遠離開了,將永遠看不見高夫人、慧英、紅娘子,也看不見老府中的眾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淚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來。但是她沒有哭泣,繼續默默地坐在火邊。她似乎聽見寨裏邊有人說話,但當她機警地側耳諦聽,卻隻是聽見了北風嗚咽。
慧劍和許多女兵一齊望著慧梅。看見她難過,人人為她難過;看見她落淚,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淚。但大家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去。她們都認為既然慧梅已經奪到了守寨的兵權,小袁營倘若想消滅小闖營就不容易了。她們還認為,倘若萬一袁時中逃回時,朱成矩和袁時泰為守寨想殺害慧梅,有她們全體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據守南門,奮力廝殺,也可等待李過的大軍來到。她們都了解慧梅嫁給袁時中有多麼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卻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劍見慧梅流淚不止,悲聲勸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難過了!一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可以回到闖營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約摸二更過後,雪停了,風止了。邵時信請慧梅回到住宅,將那個姓王的頭目帶來了。這個頭目本來就不讚成袁時中背叛闖王,如今因闖王派兵來打,更加愁悶,不知如何是好。邵時信同他私下談話以後,他立即表示願意聽邵時信的話,就隨著邵時信來見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禮,慧梅含笑說道:“目前情勢很緊迫,不必講禮了。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那頭目不敢落座,說:“在太太麵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說:“目前不要講這種禮了,隻要你有一顆忠心,比什麼都好。”
那頭目說:“我雖是小袁營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願跟闖營人馬打仗的。隻是我人微言輕,在我們將爺麵前說不上話。太太叫我來,不知有什麼吩咐?”
慧梅說:“目前我是一寨之主,這寨裏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給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頭目說:“隻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別的沒有,倒是有一顆忠心。”
慧梅問:“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隻有三百多一點,人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現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緊急,你的人馬要隨時準備,不許脫掉衣甲。我馬上下令將你的人馬調往十字街口。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搗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許失掉。”
姓王的頭目有點吃驚,問道:“太太,難道寨裏頭還會有變?”
慧梅說:“打仗的事情我有經驗,勝利的時候一切都好,困難的時候要謹防萬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沒有我的允準,任何人不許通過。隻要你能守住,日後我重重有賞。現在你馬上照我的吩咐去辦。以後的事,你聽從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頭目說了一聲“遵令!”行個禮,隨邵時信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兒,邵時信又單獨回來,小聲告訴慧梅:據姓王的頭目說,袁時泰在東門不斷地派人給北門和西門的守軍傳什麼機密話,又兩次派人縋下城牆,同大廟的朱成矩傳遞消息,到底有什麼詭計,弄不清楚。慧梅聽了,十分吃驚,說道:“看來袁時泰是想在闖王大軍來到時,對我們下毒手!”
邵時信問:“姑娘,我們怎麼辦?”
慧梅說:“我現在請他來當麵談談,你看怎樣?”
邵時信搖頭說:“不妥,現在最好不要驚動他。萬一他不肯來,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說,讓邵時信走了。
這天夜裏,她不曾睡覺,有時到城頭上看一看,有時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寧,總在想著袁時中逃回圉鎮的事,想著自己已經拿定的主意,也想著腹中的胎兒。後來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傳的話,說到時候會有人來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麼人來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來接我?雙喜哥來接我?……盡管不住地胡思亂想,卻有一件事她沒有忘記,就是她時時刻刻防備著袁時泰的突然襲擊,一再囑咐邵時信率領那個姓王的頭目守好十字街口。她還親自到那裏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時候,朱成矩派人到南門向她稟報,說夜間已經在三十裏以外同李過打了一仗,袁時中正在往圉鎮逃回,後邊有追兵,天明以後可能會逃回圉鎮。她立刻將這消息傳知寨中各個大頭目,要大家做好準備,迎接袁將爺回寨。
將要天明的時候,又來新的稟報,說袁時中離圉鎮隻有十幾裏路了。慧梅得到這個消息,立刻又傳知各個大頭目速來她的宅中商議軍情。
傳話的人一走,她將邵時信、王大牛、慧劍三人叫到麵前,說出了她的主意。三人聽了都大吃一驚,沒有料到她如此果斷行事,不顧私情,同時又感到這主張正是他們所想的,隻是一夜來都不敢向慧梅說出。他們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準備去了。
不一會兒,十幾個大頭目紛紛來到,隻有袁時泰推說事忙,分不開身,派他手下的一個頭目來代他參加議事。他們的親兵們都被女兵們擋在二門以外,叫他們在前院的東西廂房烤火休息。他們知道這是太太住處的老規矩,並未起疑,肅靜地步入內院上房。邵時信、王大牛、慧劍三人已經在上房等候。上房簷下站立著慧梅的許多女親兵,肅靜無聲。慧梅從裏間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兩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將的位置坐下,背後有四個女兵仗劍侍立。慧劍不能同男人們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邊。盡管二門內和堂屋內隻有女兵,但是來參加議事的大頭目們都感到氣氛森嚴,開始領教慧梅的厲害,果然是名不虛傳,無怪乎袁時中遇事情不能不讓她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