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流著眼淚說:“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們這夥人心術太壞,我怕你一時上當。”
經過這一次談話,慧梅對邵時信的懷疑減少了,但有些心裏事仍然不敢和盤托出。對於呂二嬸,慧梅雖然不怎麼懷疑,可是認為她畢竟是個婦女,遇事容易驚慌,還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該說的話會隨便地對慧劍等姑娘說出來,因此慧梅對她也不能什麼話都說。至於慧劍等姑娘,年紀小,經事少,心地單純,比她還差得遠哩。她沒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間醒來,自己把各種事情思前想後,想上一陣,想到傷心處,不免哭起來,但別人很少知道。
近來圉鎮的風聲很緊,寨門盤查很嚴,袁時中加緊向寨牆上增添了磚塊、石頭、弓弩、火器。小袁營的兩萬多人馬本來分駐在周圍五十裏以內,以便征集糧草,可是前幾天忽然都向近處靠攏。慧梅心中明白:小袁營正在準備打仗。同誰打仗呢?莫不是闖王要派人來打小袁營麼?前天,邵時信來告訴她一個消息,說闖王曾經派扶溝的一位姓劉的秀才來勸說袁時中快回闖王旗下,過去叛變逃走的罪惡不再追究。袁時中害怕消息傳出去會動搖軍心,不讓劉秀才進寨,在南門外駐兵的大廟中款待三天,由劉玉尺動筆給闖王寫了一封回書,打發劉秀才走了。這事情在寨內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時信探聽到了,告訴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闖王要派兵來了!
對於李闖王要派兵來消滅小袁營,慧梅起初心中高興,隨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來她自己應該怎麼辦。她猜想,闖王派兵前來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應該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時她想帶著她的四百多“小闖營”男女將士衝出圉鎮,向許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圉鎮周圍駐滿袁時中的人馬,寨門防守很嚴,想衝過去實在困難萬分,縱然能夠衝出一部分人,也會在圉鎮附近被包圍消滅。何況她已經懷孕,自己被殺,還不要緊,無辜的胎兒跟著死去,做媽媽的實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勸動丈夫回心轉意,到闖王麵前認罪,保全他一條性命。盡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闖王,但是又害怕他執迷不悟,最後死在戰場上,要是那樣,她怎麼辦呢?所以最近幾天,每次袁時中來到她的屋裏,她總是使眼色讓女親兵們和呂二嬸都退出去。當屋裏隻剩下她和袁時中兩個人時,她表現出一個年輕妻子所能表現的一切溫柔和體貼,為的是打動丈夫的心,好聽她的勸告。有好幾次,她顧不得害羞,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脹的肚皮上,讓他感覺到胎兒在腹中的蠕動;同時噙著眼淚,勸袁時中千萬要為胎兒著想,為他們夫妻著想,回頭求闖王饒恕。可是每逢這種時候,袁時中總是歎息說:
“晚了,已經晚了,與其白白地送上門去被闖王殺掉,我不如就這樣走下去。好在闖王不會在河南久留,過一個月或兩個月,他一往別處去,我就什麼風險也沒有了。”
每次聽到這樣話,她就憋著一肚皮委屈和憤怒,一麵熱淚奔流,一麵責備丈夫。有一次袁時中動了火氣,走到她的麵前,手握劍柄,對她惡語辱罵,咬牙怒目威脅。她本能地虎地跳起,毫不示弱,將寶劍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來就要夫妻廝殺,但是她立即將劍插入鞘中,重新坐下,雙手掩麵,傷心痛哭。她在痛哭中無可奈何地說道:“你是我的丈夫,盡管你狼心狗肺,寧肯叫你殺我,我不動手殺你!”袁時中歎息一聲,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剛才,她正在屋裏苦惱萬分,邵時信匆匆來到,屏退左右女兵後,告她說,情況十分緊急,可能幾天之內,闖王就會派兵來攻圉鎮,袁時中和劉玉尺都十分驚慌。又說袁時中馬上要親自前來,請她寫封書子給闖王,請求闖王寬恕。慧梅聽了,心中一喜,忙問道:
“他可是真心?”
邵時信搖搖頭,說:“緩兵之計!”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涼,又問:“邵哥,我怎麼辦?”
邵時信說:“我不能在這裏久留。你們是夫妻,可是那一頭又是闖王和夫人,如何辦,請姑娘自己斟酌吧。”說完以後,回頭就出去了。
呂二嬸慌忙進來,問道:“邵大哥剛才來有啥事兒?我看他的氣色很慌張。”
慧梅說:“你不要問,你出去吧,讓我想一想。我心中亂得可怕,天哪,我怎麼辦呢?”
正在這時,袁時中進了二門,大踏步向上房走來。
袁時中坐下以後,先問慧梅今日身體感覺如何,需要吃什麼好的東西,然後轉入正題。他告訴慧梅,看來闖王十之八九會派人來打圉鎮,可是他不願與闖王兵戎相見,所以請慧梅給闖王和高夫人寫封書子,勸闖王千萬息怒,不要派兵前來。慧梅聽了問道:
“闖王不派兵前來,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頭,回到闖王旗下?”
袁時中說:“事到如今,我怎麼還能重新回到闖王旗下?縱然闖王不加罪於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補之將軍在內,豈肯饒我不死?”
慧梅傷心地說:“倘若官人你回心轉意,我願意到闖王和夫人麵前跪下求情。他們如不開恩,我就哭死在他們麵前,決不起來。隻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願。隻要闖王開恩,別的人,不管是補之大哥,還是總哨劉爺,都不會傷害官人。你聽我的勸告,快回頭吧,如今回頭還來得及呀……”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
袁時中看見她哭,心中也有點傷感,但是他搖搖頭說:“你是婦道人家,男人們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麼容易得到闖王寬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縱然再回頭,也許他暫時不會計較,日後必然嚴厲懲罰。你可以保住我一時不死,保不住一月、兩月、半年過後,他會加我一個罪名,將我除掉。哪一個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說:“闖王不是這樣的人。張敬軒那樣對他,他不是在張敬軒困難時還送給他五百騎兵,讓他去重整旗鼓麼?”
袁時中說:“你不明白,那是因為有曹操擔保,闖王才不殺張敬軒,反而給他五百騎兵。可是誰能夠保我袁時中呢?”
慧梅說:“我擔保。如果闖王要殺害你,我先死在闖王和夫人麵前。”
袁時中冷冷一笑,說:“曹操在當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闖王因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離開闖王,不管是同張敬軒重新合夥,還是投降朝廷,對闖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過是一個人死了,對闖王毫無損失。所以你不要以為你的眼淚、你的一條命就可保住我袁時中不被除掉。”
慧梅說:“你既然這麼不相信闖王勸你回頭是出自真心實意,我寫書子更沒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闖營,當麵向高夫人和闖王求情。他們要是還有害你之意,我決不讓你回去。他們確實無害你之意,我再回來,陪你一起前去,向他們請罪。你看這樣如何?”
袁時中早就猜到慧梅會有這個主意,笑一笑說:“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慧梅說:“我既然嫁給你,不管活著,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來,難道我忍心麼?何況我現在懷著胎兒,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來是個男的。”
袁時中心中一喜,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男的?”
慧梅說:“懷孕以後,我找人替我算過兩次命,都說頭胎是個男的。還有我聽說,懷的要是一個女孩,做母親的氣色就不好看,有時發暗;要是一個男孩,母親的氣色就特別好看。你看我現在氣色是不是比過去還要好看?”
袁時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覺得確是鮮豔動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來,伸手摟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懷裏。慧梅輕輕一推,說道:
“小心外邊有人看見。”
袁時中笑著說:“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歡抱你,別人看見也不打緊,怕啥?在金姨太房裏,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懷裏。”
慧梅莊重地說:“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麼能把我同她一樣看待?”
袁時中放開慧梅,說:“聽說你頭胎是個男孩,我心裏真是高興。為著這個男孩,我求你給闖王和夫人寫封書子,請他們不要派兵來打,然後我就同眾將商議,重回闖王旗下。你看這樣好麼?”
慧梅說:“你這是緩兵之計,我不能欺騙闖王和夫人。”
袁時中有點惱火,但仍然賠著小心說道:“請你想想我們夫妻之情,想想你懷的男胎。隻要你肯寫這封書子,高夫人看了一定會動悲憫之情,勸闖王不要發兵,那時我們就得救了。”
慧梅說:“書子我不能寫。如果你真有回頭誠意,就放我親自去見闖王。”
袁時中說:“我決不能放你離開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說:“你不放我也罷。你可以派劉玉尺去闖王那裏求情,他的嘴巴很會說話。”
袁時中說:“我靠的就是劉軍師,他離開我,萬一被闖王留下,我同誰商量主意?”
慧梅冷笑道:“你連劉玉尺都不肯派,你還有什麼誠心?”
袁時中說:“我不是為著別的,實在是因為我目前這兩三萬人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離開劉軍師。沒有他,我就好像沒有了魂兒一樣。”
慧梅聽了,滿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劉玉尺,恨他專門給袁時中出些壞主意,這時真想罵出幾句。她盡了很大的力量,才克製住自己,不曾罵出。袁時中又懇求說:
“你念及我們是好夫妻……”
慧梅馬上截住:“你說我們是好夫妻,你就不肯聽我一句勸告,怎麼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時中嬉皮笑臉地說:“不是好夫妻,我們同枕共被……”
他的話沒有說完,慧梅又接著說:“你懷著一番什麼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當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對待闖王的事情上,我們是同床異夢。”
袁時中說:“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夫妻總是夫妻,這是五倫之一,天經地義,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來,邊流淚邊說:“正因為是天經地義,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勸你回頭,為你打算,也為我們兒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聽我勸告吧!如今你聽我勸告還來得及,再遲一步,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闖王大軍殺來,你是沒法抵擋的。你被消滅,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兒也跟著死了,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頭去闖王旗下請罪吧!……”她不禁痛哭,說不出話來。
袁時中狠狠地跺了一腳,說道:“我們夫妻一場,你連這一點情意都沒有麼?”
慧梅忽然止了哭,說道:“你有誠意重投闖王旗下,我就有誠意寫書子,勸闖王寬大為懷。你沒有誠意,我寫一百封書子也沒用。闖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騙的。官人,你不要專聽劉玉尺的慫恿,走上絕路。你聽我一句話,難道不行麼?你若是打敗了,被消滅了,劉玉尺會另找主子,可是我永遠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後還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個丈夫了。官人難道想不通麼?”
說到這裏,慧梅大哭起來。袁時中知道她已決心不寫書子,將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腳,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