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厚被鄰居叫醒以後,隻聽見滿城的哭聲、喊聲、鍾聲,完全沒有了一點主意,在屋裏屋外轉了幾圈後,忽然想起王鐵口曾經對他暗暗囑咐,說開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沒,要他準備一根木料,臨時抱住還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現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間東房早已拆了,門窗和椽子都當柴火燒了,還分了一部分給東西鄰居當柴燒。大梁還剩下兩根,扔在西屋簷下的牆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這樣虛弱,大水來了,他怎麼有力氣把這木料抱緊呢?又怎麼經得起在水中浸泡呢?這麼一想,又沒了主意。後來他想還是找一個牢靠辦法吧。於是他將剩餘的糧食從地下挖出來,裝進一個小口袋裏,綁在身上,又將他從前常常背誦的幾本艾南英等名家選定的“時文”以及他自己從曆科會試和鄉試闈墨中選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將祖宗的神主從條幾上“請”下來,連同幾件舊衣服都包在一個包袱裏,也綁在背上,這才艱艱難難地將家中的一把舊梯子拖出來,靠在西房簷上。他想,如果大水來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轉到上房,坐在屋脊上。過了一陣,他聽見水聲愈來愈大,好像就要衝到附近,他認為是該爬上房坡的時候了,但他沒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進後院,跪在埋葬母親的土堆旁,磕了一個頭,哭著說:
“娘啊,不孝兒子照顧不了你老人家的屍體了。兒子沒有辦法,隻有一個人上房頂逃命去了。娘啊……”
他還想說什麼話,卻哽咽得說不下去,又磕了一個頭,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進院中。他剛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隻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時有個聲音在背後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張德厚扭頭一看,原來是東鄰一個叫春生的少年。這少年今年十七八歲,以前曾經跟他讀過兩年蒙學。他當即說道:
“春生,大水已經來了,趕快逃命要緊。”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裏去吧!”
德厚正在奇怪:為什麼要到他家院裏去?春生的父親也急急忙忙地來了,喊道:
“張先生,你快到俺家院裏去,咱們一起逃命吧!”
“你們有啥辦法逃命?”
“如今水勢很大,這房子經不起水衝。即使水流緩慢,也經不起水泡。咱們開封城內,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磚都起了硝,多年來硝把磚都蝕爛了。黃水一泡,房子就會倒塌。何況現在水的來勢多麼駭人,咱們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頂啥用!你千萬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裏去。我們正在紮一個筏子,你就同我們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德厚本想跟他們過去,但又一想,他們的筏子一定很小,他們家還有老人,還有婦女,如何能載得動呢?他遲疑一下,說道:
“我還是上房坡吧。這房子三兩天不會泡塌。你們家的人很多,你們上筏子吧,我不連累你們。”
“你怎麼說這話呢,我們擠在一個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個人?我雖是不識字,可是我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又沒做過一件虧心事,隻要過了這一關,日後定會魁名高中。可是你一死,這一肚子好學問也就隨著水衝走啦。”
因為以前兩家關係很好,春生父親要寫封信,讀封信,都是請張德厚幫忙,所以現在無論如何不肯丟下張德厚讓他一個人被水淹死。他一邊說話一邊就拉著張德厚往東邊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還有兩根木料,就招呼父親回來,一起扛了一根木料過去。
來到東院後,德厚就要同他們一起去紮筏子,春生父親說:“張先生,你是秀才,沒做過這種活,你站在一邊等著吧。”
筏子本來已快紮好,現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綁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來了,吃的東西也都拿出來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親哭哭啼啼,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擱,被春生父親跺著腳罵了幾句,隻好不帶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親一眼看見張德厚還穿著長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長袍脫了吧!萬一落進水中,腿被長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張德厚從來沒有穿過短裝,好像自來讀書人就必須穿長袍。現在經春生父親一提醒,才不得已脫了長袍。
他們剛剛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經來到,一下子就衝倒了垣牆。木筏在院裏漂了起來。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點水性,準備了兩根長竹竿拿在手裏,使木筏不會撞著屋簷。他們並不急於讓筏子隨水漂流,希望在院裏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從房簷爬上屋脊,將一根繩子係在堂屋的獸頭上,然後下到筏上,拿著繩子的另一頭,這樣木筏就不會被水浪打走,總在院裏。
水愈漲愈高,很快把東西偏房和臨街的房子完全淹沒了。春生父親用竹竿在水裏試了試,竟有一丈多深。這時張德厚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裏,現在真是太危險了。正這麼想著,忽聽見“轟”然一聲,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轟”然一聲,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隻剩上房還沒有倒。木筏仍然圍著上房,在水浪中顛簸。又過了好久,上房終於倒塌了。春生鬆開繩子,木筏隨著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幾次差點碰著高樓的屋簷,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點開。此時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麵上的東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們躲過了好幾次凶險。但春生父子對於撐船畢竟不是十分內行,很難掌握方向。當筏子被衝到州橋附近時,忽然從對麵來了一隻大木筏,筏上坐了十來個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這時從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將小木筏點開了。張德厚抬頭一看,見大木筏上坐的並非別人,就是張民表和他的妻、妾、仆人,還有一個頂小的兒子。張德厚趕緊叫了一聲:
“大伯!”
張民表這時才看清這個短裝打扮的人就是德厚,於是問道:
“德厚,你們一家人呢?”
德厚哽咽著說:“我們一家就剩我一個了,這筏上坐的是我的鄰居。”
“你有沒有東西吃啊?”
“我隻有兩升雜糧,帶在身上。”
張民表命仆人用一根帶鉤的竹竿將小筏子拉到近邊來,然後又命人拿出二兩銀子和一些雜糧交給德厚,說道:
“你既然逃了出來,這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過了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讀書了。”
張德厚千恩萬謝了一番,又問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這麼多油紙包,是什麼東西?如今東西可是越輕越好啊!”
張民表回答:“這些東西是有點沉,但是非帶不行。我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裏。這裏有我的文稿兩百卷,有很多還是你替我謄抄的。另外還有一些字畫,有晉唐人的墨跡。還有一些經我圈點過的宋、元版書。這些東西我都不能不帶啊!”
說完以後,仆人將帶鉤的竹竿一鬆,兩隻筏子頓時被洪流衝開,各向一方。過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牆下停住了。張德厚回頭去看張民表的大木筏,幾乎驚叫起來。
原來,有許多落在水裏的人,望見這隻大木筏,都紛紛遊過來,要上筏子。張民表不忍心見死不救,便聽任這些人往筏子上爬。誰知由於一邊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張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仆人以及所有的字畫、書籍、文稿,全部掉進水中。隻聽見他們驚叫了一聲,便再也沒有露出頭來。倒是一個仆人,抓住了一根木頭,另一隻手抓著張家的小少爺,隨水流去。還有一些紙張也在黃水中時隱時現。
張德厚目睹這一切,又是驚駭,又是難過,幾乎要哭出聲來,心中歎息:
“唉,一代文人,風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為什麼,一個漩流將木筏衝向東來。張德厚坐在木筏上,看見相國寺南邊和左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經淹沒;相國寺的房簷也沒在水中,隻露出一條屋脊,屋脊上擠滿了人。有的人顯然是隻身爬上屋脊,而親人沒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尋找,發出哀痛的呼叫聲。在山門外有一片洄水,水上漂著許多屍體,還有許多房屋倒塌之後,木材也隨著洄流漂浮,同屍體擠在一起。有的人落水後沒有淹死,隨手抓了一根木頭,正在大聲呼救。還有一個老婆婆,抱著一個小孩,大概是孫女吧,坐在一隻大木盆中,也在水中漂流。忽然從對麵衝來一個人,一把抓住木盆也想爬進盆去,不料盆被爬翻,那老婆婆慘叫一聲,抱著孫女,跌到水裏去了。
黃昏時候,張德厚乘坐的木筏撐到鼓樓下邊,想找一個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聽見鼓樓上邊傳來一片哀號:“不要殺我呀!不要吃我呀!”慘不忍聞。他們趕快用篙一點,離開了鼓樓。
這時暮色更重了,往哪兒去呢?四周望望,到處是洪水,到處是屍體,到處是倒塌的房屋,到處都可聽見人們的呼救聲、哀號聲和哭喊親人聲。他們的木筏就在這恐怖的氣氛中無目的地漂流著。夜間,他們所擔心的不是洪水會把木筏衝到哪裏去,而是擔心有人會泅水來搶上他們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後來他們想到西北的城牆較高,大概不會被水淹沒,就在月色中將木筏向西北撐去。路過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時,隱約地看見衙門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傳來哭聲和叫聲。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後,他們的木筏到了西門附近。這一帶地勢較高,城頭露出水麵。他們將木筏靠攏城牆,艱難地爬上城去。因為都餓得沒有力氣,張德厚和春生家的幾個女人都差點跌進水中,幸而水麵離城頭不過兩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幫助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經有很多人,有官紳,也有軍民。張德厚和鄰居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去,背靠著城垛休息。春生家帶了一點幹糧,這時拿出來大家嚼了幾口。張德厚也把自己帶的一包糧食拿出來和鄰居們共用。然而兩家的糧食都隻有一點點,怎麼夠吃到得救呢?他們互相望望,感到絕望。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們不是要餓死城頭麼?萬一再下起雨來,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問使他們都埋下頭去,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