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點點頭,沒有再說別的。對於左良玉的驕橫跋扈,不聽調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這話他不願說出來。他在心中總是懷著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著朱仙鎮的捷音。
周延儒見崇禎沉默不語,就想乘這個時候談談對滿洲和議的事。他早就知道,陳新甲秘密地奉皇上聖旨,派馬紹愉於四月間暗中出關,如今和議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為首輔,這樣重大的國事,竟被瞞得紋絲不露,心中甚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對陳新甲有的不滿,有的妒忌,有的則瞧不起他僅僅是舉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語比以前更多起來。他今天進宮,雖是向皇上稟奏幾個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項和禁毀《水滸傳》的情況,但也有意找機會探探關外和談的消息。他見崇禎仍然無意談及關外之事,便忍不住用試探口氣說道:
“如今關外,鬆錦已失,勢如累卵,比中原尤為可慮。”
崇禎又沉默一陣,答道:“關內關外同樣重要。”
周延儒仍是摸不著頭腦,又說道:“倘若東虜乘錦州、鬆山淪陷,祖大壽、洪承疇相繼投降,派兵入關,深入畿輔,進逼京師,局勢就十分危險了。所以以微臣之見,中原固然吃緊,關外也需要注意。”
崇禎不明白周延儒為什麼突然對關外事這麼關心,十分狐疑。停了片刻,他才說了一句:
“慢慢想辦法吧。”
周延儒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知道自己剛才對局勢的分析並沒有錯,十分合理,可是崇禎好像並不在意,完全沒有往日那種憂慮的神情。他頓時明白:議和的事已經成了定局!於是他不再停留,向崇禎叩頭辭出。
回到內閣,他想著這麼一件大事,自己竟被蒙在鼓裏,不免十分生氣,也越發想要探明議和的真實情況。豈能身為首輔,而對這等大事毫無所知!他更換了衣服,走出內閣,來到朝房裏,同一個最親信的幕僚一起商議。他們的聲音極小,幾乎沒人聽到……
幾天以後,官軍在朱仙鎮全軍潰敗的消息報到了北京。崇禎震驚之餘,束手無策,隻得召集閣臣們到文華殿議事。大家都想不出有效的救汴之策,隻是陳新甲尚有主見。他建議命山東總兵劉澤清援救開封,在黃河南岸紮營,控製接濟開封的糧道。因開封離黃河南岸隻有八裏路,糧食可以用船運到南岸接濟城內,開封就可長期堅守。他又恐怕劉澤清兵力不夠,建議命太監劉元斌率領防守鳳陽的京營人馬速赴商丘以西,為劉澤清聲援,再命山西總兵許定國火速東出太行,由孟津過河,直趨鄭州,以拊李自成之背。崇禎對這些建議都點頭采納,覺得雖然朱仙鎮大軍潰敗,隻要陳新甲這些想法能夠奏效,開封仍可繼續堅守。
閣臣們退出以後,陳新甲獨被留下。周延儒因為沒有被留下,想著必是皇上同陳新甲談論同滿洲議和之事。他回到內閣,想了半天,從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在文華殿內,崇禎揮退了太監,小聲向陳新甲問道:“那件事情到底如何?馬紹愉的人怎麼還未到京?”
陳新甲趕快躬身說:“請陛下放心。馬紹愉已經派人給微臣送來了一封密書,和款已經擬好,大約一二日內就可將和議各款命人送到京城。微臣收到之後,當立即麵呈陛下。是否妥當,由聖衷鈞裁。如無大礙,可以立刻決定下來,臣即飛檄馬紹愉在沈陽畫押。不過到時恐怕還得有陛下一道手詔,諭知馬紹愉或諭知微臣,隻雲‘諸款尚無大礙,可相機酌處’。”
崇禎問:“不是已有密詔了麼?”
陳新甲說:“微臣所言陛下手詔是給虜酋看的。虜酋不見陛下手詔,不會同意畫押。”
崇禎點頭說:“隻要各議款大體過得去,就可以早日使馬紹愉在沈陽畫押。為使虜酋感恩懷德,不要中途變卦,朕可以下一道手詔給卿。”
陳新甲說:“皇上英明,微臣敢不竭盡忠心,遵旨將款事辦妥,以紓陛下東顧之憂!”
崇禎稍覺寬慰,點頭說:“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陳新甲辭出後,崇禎並沒有回乾清宮,而是立即乘輦來承乾宮看望田妃。
田妃事先知道皇上要來,趁著今日精神略好,便命宮女替自己梳妝起來。她盡管病重,十分消瘦,但頭發還是像往常一樣黑,一樣多。雲鬟上插了朵鮮花,臉上薄施脂粉。臉上雖然病容憔悴,一雙大眼睛仍然光彩照人。崇禎來到時,她勉強由宮女攙扶著,佇立門外,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鸚鵡又像往日一樣叫道:
“聖上駕到!聖上駕到!”
同時有一太監傳呼:“接駕!”太監們和宮女們都已跪到院中地上。田妃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也跪了下去。崇禎見田妃帶病接駕,十分感動,親自扶她起來。坐下以後,他打量田妃今天特意命宮女替她梳妝打扮一番,可是畢竟掩蓋不住長年的病容。田妃不斷地強打精神,還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禎快樂。過了片刻,田妃看出崇禎的憂慮未減,不禁心中沉重,明白皇上看出來她的病已經沒有指望。她想著十幾年來皇上對她的種種寵愛,而今天這一切都快完了,心中一陣難過,臉上的本來就出於勉強的微笑立時枯萎了,僵死了。她眼睛裏浮出了淚花,隻是她忍耐著不使淚珠滾落。崇禎回避了她的眼睛,輕聲問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點沒有?”
田妃輕輕點頭,不敢說話,怕的是一開口說話,就會流淚和泣不成聲。崇禎告訴她,已經命張真人暫不要回龍虎山,仍在長春觀為她建醮祈禳。田妃趕快謝恩,但心裏明知無效。她安慰崇禎說:
“皇爺這樣為臣妾操心,臣妾的賤體定可以支撐下去。隻要太醫們盡心配藥,再加上滿京城的寺、觀都在祈禱,病總會有起色的。”
崇禎勉強裝出一絲笑容說:“隻要愛卿心寬,朕的心也就寬了。”
崇禎因為國事太多,在承乾宮稍坐一陣,就回到乾清宮省閱文書。晚膳以後,他心中很悶,坐立不安。他想去坤寧宮,又想一想不願去了;想召一個什麼妃嬪來養德齋吧,又覺得沒有意思。這到處是雕欄玉砌的紫禁城中,如今竟沒有一個可以使他散心解悶的地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翊坤宮袁妃那裏。他想起兩三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夏季,他有一天晚上到了袁妃宮中,在月光下袁妃穿著碧色的輕紗衣裙,身材是那麼苗條,臉頰和胸部又是那麼豐滿,他讓袁妃坐在對麵,一陣微風吹過,他聞到一股香氣,是那麼溫馨。袁妃的一顰一笑,又顯得那麼敦厚。想起當時的情景,他站了起來,準備帶著宮女們立即往翊坤宮去。可是剛剛走出暖閣,他又矛盾起來:國事如此艱難,哪有閑心到翊坤宮去!但是他實在六神無主,百無聊賴,繼續向前走,走出了乾清宮正殿,到了丹墀上,才決定哪兒都不去了。他在丹墀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許別人驚動他。快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一個太監來到麵前,跪下稟奏:
“陳新甲有緊急密奏,請求召見。”
崇禎一驚,但馬上想道:既是進宮密奏,大概不會是河南的壞消息,一定是馬紹愉的密奏來了。他立即吩咐說:
“命陳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見。”
夜已經深了,從神武門上傳來鼓聲兩響,接著又傳來雲板三聲。在武英殿西暖閣內,隻有崇禎和陳新甲在低聲密談。太監們都退出去了,連窗外也不許有人逗留。
崇禎坐在鑲著金飾的禦椅上,借著頭邊一盞明角宮燈的白光,細看手中的一個折子,那上麵是陳新甲親手謄抄的馬紹愉所稟奏的和議條款。原件沒有帶到宮內,留在陳新甲家中。崇禎把這個文件看了兩遍,臉色十分嚴肅、沉重。
陳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臉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軍事上將毫無辦法,他這做兵部尚書的大臣就很難應付。
崇禎心中一陣難過,想著滿洲原是“屬夷”,今日竟成“敵體”,正式寫在紙上。這是冷酷的現實,他不承認不行,但是由他來承認這一現實,全國臣民將如何說?後世又將如何說?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與“東虜”訂立和議之約!……
他又對和議的具體條款推敲一番,覺得“東虜”的條件還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來說,“吉凶大事,交相慶吊”,實在比宋金議和的條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贈黃金萬兩、白銀百萬兩於清朝;清朝贈人參千斤、貂皮千張於明朝。”他最初感到“東虜”要的金銀太多了,目前連年饑荒,“流賊”猖獗,國庫空虛,哪裏負擔得起?但轉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來侵犯,局麵將更難收拾。隨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覺得有的條款尚屬平等互利,並不苛刻,惟獨在疆界的劃分上卻把寧遠以北許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給清方,不覺從鼻孔哼了一聲。
崇禎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將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難以同意。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長歎一聲。
陳新甲從地上輕聲問道:“聖衷以為如何?”
崇禎說:“看此諸款,允之難,不允亦難。卿以為如何?”
“聖上憂國苦心,臣豈不知?然時勢如此,更無善策,不安內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朝臣們至今仍有人無術救國,徒尚高論。他們不明白目前國家內外交困,處境十分艱危,非空言攘夷能補實際。朕何嚐不想效法漢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嚐不想效法周宣王、漢光武,做大明中興之主,功垂史冊?然而……”
陳新甲趕緊說:“對東虜暫緩撻伐,先事安內,俟剿賊奏功,再回師平定遼東,陛下仍是中興聖君,萬世景慕。”
崇禎搖搖頭,又長歎了一聲。自從鬆、錦失守,洪承疇投降滿洲和朱仙鎮潰敗以來,他已經不敢再希望做中興之主,但願拖過他的一生不做亡國之君就是萬幸。隻是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現在聽了陳新甲的話,他感到心中刺痛,低聲說道:
“卿知朕心。倘非萬不得已,朕豈肯對東虜議撫!四年前那次,由楊嗣昌與高起潛暗主議撫,尚無眉目,不意被盧象升等人妄加反對,致撫事中途而廢,國事因循蹉跎至今,愈加險惡。近來幸得卿主持中樞,任勞任怨,悉心籌劃,對東虜議撫事已有眉目。倘能暫解東顧之憂,使朝廷能在兩三年內專力剿賊,則天下事庶幾尚有可為,隻恐朝臣們虛誇積習不改,阻撓撫議,使朕與卿之苦心又付東流,則今後大局必將不可收拾!”
陳新甲說:“馬紹愉大約十天後可回京城。東虜是否誠心議和,候紹愉回京便知。倘若東虜感陛下恩德,議和出自誠心,則請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議,命馬紹愉恭捧陛下詔書,再去沈陽一行,和議就算定了。”
“馬紹愉回京,務要機密,來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後,再由朕向朝臣宣諭不遲。”
“微臣不敢疏忽。”
陳新甲從武英殿叩辭出來,由於深知皇上對他十分倚信,他也滿心感激皇恩,同時也覺得從此可以擺脫內外同時用兵的局麵,國運會有轉機了。
崇禎隨即乘輦回乾清宮。因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閣,直接回到養德齋。魏清慧回稟說剛才田娘娘差都人前來向皇上啟奏,她今日吃了太醫們的藥,感覺比往日舒服,請皇爺聖心放寬。崇禎“啊”了一聲,不相信醫藥會有效。但是他沒有說話,隻在心中罵道:“太醫院裏盡是庸醫!”在宮女們的服侍下他脫衣上床,打算睡覺。當宮女們退出後,他忽然想起來開封被圍的事,又沒有瞌睡了,向在外間值夜的太監吩咐:
“快去將禦案上的軍情文書全部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