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間,左良玉走後,在楊文嶽的軍帳中又開了一次小小的軍事機密會議,隻有楊文嶽、丁啟睿和幾個最親信的將領、幕僚參加,現在會已經散了。楊文嶽請丁啟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軍將領站在旁邊,隨時聽候吩咐。帳外戒備森嚴,任何人不奉命不許走進。
楊文嶽輕聲說道:“督師大人,你認為今日闖賊不殺左營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後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過是離間之計,不必重視。”
楊文嶽輕輕搖頭,說:“我們要謹防被昆山所賣。”
丁啟睿一驚,說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東總督,不能節製平賊將軍,也不會放在他的眼中。他隻受督師節製。萬一戰局不利,像左昆山這樣的人,連楊武陵尚且駕馭不了,何況大人無楊武陵輔相之尊?”
丁啟睿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確實比楊嗣昌差得遠。一年來同左良玉在一起,雖然他有督師之尊,左良玉卻並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氣。於是他沉默片刻,無可奈何地回答說:
“如今驕兵悍將,確實難以駕馭,汪歲星就吃了這些人的虧:在襄城尚未接戰,賀人龍、鄭嘉棟等總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獨自困守襄城,終至城破身亡。火燒店之役,也是賀人龍、李國奇首先逃走。看來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處境就更加困難與危險了。”
“左昆山是一個能夠打仗的人,隻是太驕橫了。楊文弱待他不薄,他卻不聽調遣,致使剿滅獻賊之事,功虧一簣,反而丟了襄陽,逼得楊文弱隻好自盡。如今據我看來,闖賊也在用各種辦法拉攏昆山,說不定暗中也有些咱們不知道的情況。”
“這就難說了。歸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這次闖賊破了商丘,對侯家就保護備至。侯家的人已經逃走,隻留下住宅和一些奴仆,闖賊竟然派兵看守,不許動侯家的一草一木。看來闖賊用意甚深,我們不得不防。”
“豈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營官兵,在被俘後不但沒有傷害一個人,還用酒食款待,而我們兩營的官兵,不是被殺,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雖然是李賊挑撥離間之計,也難怪將士們流言紛紛,自有道理。”
“不過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見麵時先說了,認為是闖賊故施離間之計。”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說,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見得向大人說出。”
丁啟睿又是一驚,忙問道:“大人莫非另有所聞?”
楊文嶽探身向前,悄聲說道:“他手下有個軍官,名叫劉忠武,是今日黃昏後才從闖賊那裏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與左營已經換防的事,誤走我保定巡邏地界,被我兵拿獲,搜出罪證,並已經審問明白,情況十分蹊蹺。我現在單獨請大人留下,正是要麵陳此事。”楊文嶽說到這裏,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軍說,“叫劉忠武來見大人。”
中軍出去片刻,帶來一個軍官。那軍官先向丁、楊躬身叉手,然後撲通跪下,害怕地向總督說道:
“卑職死罪,今日被闖賊所俘,幸而生還,如何處分,懇大人法外施仁。”
楊文嶽說:“現在不是問你的罪,是督師大人有話問你,你要老實回稟。”
“是,卑職一字不敢隱瞞,一定老老實實回稟。”
丁啟睿問道:“你叫劉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來,好好說,你是怎樣被俘的,他們為何沒有殺你,又把你放回來了?”
劉忠武站起來,垂手恭立,回答說:“回稟大人的問:五更時候,我們左營有兩千人馬殺進朱仙鎮,我率領五百人走在前邊,不料起了大霧,對麵不能見人。我走錯了路,被賊兵包圍。我還沒有看清敵人,他們已經到了身邊,被他們活捉了去……”
“後來呢?”
“後來被捉的人都送到劉二虎那裏,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時候,劉二虎忽然走到卑職麵前,望著卑職微微一笑,對我說:‘老兄,我看你有點麵善,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噢,我想起啦,從前我有個朋友跟你的麵貌差不多。現在你是想活,還是要死?’卑職當時說:‘我當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說到這裏,劉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楊一眼,因為“我不能投降”這句編造出來的假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見丁、楊並無反應,他又接著說:
“劉二虎對卑職說:‘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無仇,今世無冤,見你是左營軍官,我要救你。我奉闖王之命,不殺左營的客人。’說著,他把卑職……”
丁啟睿截住問:“怎麼,他說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時稱我是客人,有時稱我是左營朋友。”
丁啟睿和楊文嶽交換了一個眼色,向劉忠武說道:“快說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職帶進另一座軍帳中,陪著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說他一定送我回到左營。劉二虎還說,這次打仗,闖王立意要消滅丁、楊兩軍人馬,但不想同左軍打仗。還說,左小姐現在闖王老營,闖王願意同左帥暗中言和,將小姐送還左帥。”
丁和楊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心照不宣地點點頭。關於左小姐去年在南陽臥龍崗被李自成劫去的事,他們都早已知道。
劉忠武接著說:“劉二虎對卑職盛誇他們闖王的人馬如何眾多,如何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說不出數日,就要向督師和總督兩支人馬猛攻。他說,闖王將士跟左營將士井水不犯河水,隻要左營按兵不動,隻打空炮,闖王決不進攻左營。”
丁啟睿對這話半信半疑,在心中默問:“真乎?假乎?闖賊離間之計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劉忠武問道:
“他向你詢問我們官軍情況,你都老實說了?”
劉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熱汗,但是他裝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問到我們官軍情況,卑職對他漫天撒謊,沒說一句實話。他並不追究,隻說:‘你們那邊的情況用不著問你,我們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個朋友;要是審問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咱們少談軍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請大人放心,卑職絲毫沒有泄露我們官軍這方的實情。”
楊文嶽說:“劉忠武,你快將見到闖賊和左小姐的經過情形向督師大人照實稟報。”
劉忠武說:“是,是。卑職不敢隱瞞,照實稟報。”
劉忠武將他被帶到李自成老營以後的經過情形,對丁啟睿說了一遍。丁啟睿沉吟不語,心中增加了憂愁。楊文嶽向中軍使個眼色。中軍將劉忠武帶出去,隨即將左小姐的東西取來呈上。丁啟睿看過之後,對楊文嶽說道:
“啊,我明白了。聽說左昆山的夫人長得並不好看,可是昆山發跡之後,因她是糟糠之妻,共過患難,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貪戀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這點念物在小姐身邊。今日兩軍對壘,李賊命左小姐將此念物送給昆山,又說他同昆山無冤無仇的話,其用心頗為明白。”
楊文嶽點頭說:“正是此話。幸而這劉忠武回來被敝營巡邏抓到,不然,不然……”
丁啟睿問道:“貴營將劉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啟睿伸出右手在燭光下比畫一下。楊文嶽將中軍叫來,小聲吩咐他速派人將劉忠武剝掉衣甲,嘴中塞進破布,推到敵營近處暗暗砍死,不許聲張。中軍出去以後,丁啟睿長歎一聲,說:
“唉,外有強敵,內有軍心不穩,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異圖,這戰事就不堪設想了。”
他們相對搖頭歎氣,又說了一些關於左良玉極不可靠的話,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開封的那個把總身上。丁啟睿曾囑咐那個把總從陳留附近繞道前往開封,想來路上不會出事。而隻要這個把總明日能夠回來,就可以同開封約好時間,與李自成的義軍進行決戰。雖然勝利並無把握,但情況總會好得多。隻要他們能夠鼓舞士氣,拚死向前,而開封出來的人馬又比較精強,戰局或許能轉為對他們多少有利。
陰曆五月的夜特別短。當丁啟睿和楊文嶽在愁悶中分手時候,義軍開始不斷打炮,而天色也開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後是五月二十日,天氣依然像往日那樣晴朗,也像往日那麼炎熱、幹燥。明朝的援軍和李自成的義軍在朱仙鎮一帶對峙,已經進入第三天了。今天開始,義軍向官軍猛烈地施放火器。從早晨到下午,戰場上一直是炮聲隆隆,硝煙彌漫。官軍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帶的保定部隊開炮還擊,但他們火藥也不太多,所以有時不得不停下來,不敢多放炮。義軍卻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來越猛。在官軍的陣地後麵、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莊裏,凡是駐有官軍的地方,都常有炮彈飛來,打壞房屋、軍帳,打死打傷士兵和戰馬。
因為內地官軍經曆炮戰的時候較少,所以義軍加強火器進攻,給官軍造成很大恐慌。許多官軍躲到壕溝裏,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壘後麵。
這時官軍的糧食、柴草也更困難了,出去搜集糧草的將士常常被郝搖旗指揮的遊騎殺散或俘虜。不得已,他們隻好拆門窗、拆房子做飯。凡是受傷的騾馬他們都殺死充饑。水,也更困難了,連池塘裏的髒水都差不多喝幹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馬尿來喝,可是因為馬的飲水不足,所以馬尿也很少,而且特別臊。
丁啟睿和楊文嶽都很著慌,左良玉更是著慌。他知道軍心已經很不穩,擔心會一敗塗地。朝廷一向對他很忌恨,隻是由於他手中人馬眾多,對他莫可奈何。倘若這一仗全軍潰敗,他也就跟著完了,說不定性命難保。這時在一般將領中也彌漫著恐懼、抱怨和失敗情緒。丁啟睿多次召集將領們開會,都拿不出什麼辦法;戰還是不戰,誰也不敢提出明確主張,怕以後追究罪責。
兩三天來,丁啟睿、楊文嶽和左良玉都幾次派人繞道陳留縣境前往開封聯絡,可是杳無回音,誰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夠平安到達開封。越是沒有回音,他們越是害怕,越是焦急萬分,而他們的焦急和憂愁也影響到下級軍官和士兵們。軍營中常常有人在罵,說他們被將領們帶到這個絕地,一無糧,二無草,三無水,硬是要死在這個地方。還有人說,沒糧沒草還容易熬,這沒水,硬是渴死,實在難受。這些怨言是大家心裏都有的,起初隻是少數人罵,小聲地罵,後來罵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變為大聲嚷叫了。這情形丁啟睿、楊文嶽、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時他們自己也聽見士兵在謾罵。倘在平日,他們一定要殺幾個人,鎮壓一下,但是事到如今,軍心動搖,上下離心,諸營猜疑,他們不能靠殺的辦法來杜絕怨言了。誰都明白,如今一百個人裏頭,九十九個人有怨言,想用威壓的辦法維持士氣,更容易激成兵變。
當水坡集官軍陷入困境之時,在開封城內卻另是一番景象。連日來城內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鎮戰況,都被義軍的遊騎捉住或者殺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較近,隻在離開封城南二十裏左右的村莊中向老百姓打聽,而那些老百姓都受過李闖王的救濟,這時就按照義軍的囑咐,告訴這些探子說:官軍正在朱仙鎮步步得手,定能殺敗流賊;流賊雖然人馬眾多,到底是烏合之眾,頂不住左良玉、虎大威這些精銳之師。看來不出一二天,官軍必定會勝。探子把這些好消息帶回城中,開封的官紳軍民更加放心。幾天來他們一直在搬運義軍遺棄在閻李寨的糧食和金銀器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議論:如果不是官軍強大,李自成驚慌失措,決不會丟掉這麼多糧食。糧食笨重,不好運走,丟掉還不奇怪,為什麼連金銀器皿都丟掉呢?可見流賊兵力實際也很虛弱,退走時極為慌張,這是大家都看見的事實,誰也不能不信。
從昨天到今天,朱仙鎮方麵不斷有炮聲傳來,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炮聲顯得更響。而今天的炮聲又比昨天更稠密。人們都認為這必定是官軍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馬進攻。自從開封被圍以來,巡撫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紳,不斷地在商討軍事,遇有緊急事情隨時開會,沒有緊急事情則規定在每天午後未申之間都到巡撫衙門見麵,或互通情況,或商議大事。今天他們又按時來到這裏,與往日顯得不同的是: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有喜色,似乎勝利已經在望。
今天他們商議的題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勞朱仙鎮的援軍和全城祝捷。犒勞之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需要銀子。官軍號稱四十萬,按三十萬說,錢給少了,恐怕不行,給得多,就有一個如何攤派的問題。商量了一陣,決定由相當拮據的藩庫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實大戶和商號拿出絕大部分,再請周王殿下賞賜一部分。
會後,高名衡進宮去叩見周王,把官軍即將勝利的消息啟奏了周王,請殿下放心,並請殿下拿出數萬銀子慰勞官軍。
就在這個時候,開封南門下邊,馳來了一小隊飛騎,向城上高呼,說他們是督師丁大人派來的,有重要公文遞交巡撫。因為城門已經堵死,城上就用繩子把為首的一個小軍官接到城上。那小軍官自稱姓張,名叫進忠,是丁啟睿下麵的一個把總。看他的腰牌,果然寫著“張進忠”三個字。從他的盔甲來看,確是丁營的人。他還攜有丁啟睿的令箭和給巡撫的一封書子。城上的軍官向他略微問了幾句話,就把他帶到巡撫衙門。這時高名衡尚在周王宮中未回,黃澍和陳永福聞訊先趕來了。黃澍對於丁營的頭麵人物還知道幾個,因怕其中有詐,就問他某人現在如何,某某人現在又如何。張進忠對有些人的情況對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況他不清楚,就說:“小人官卑人微,上邊的事情多有不知,請老爺不要見怪。”黃澍問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什麼破綻,又問他朱仙鎮的戰況。他說官軍已將流賊包圍,一二日內即可剿滅。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黃澍命人將張進忠帶下去吃飯,休息,並將酒肉係下城去,對張進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騎兵好生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