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裏,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後,一定向左帥大人如實稟明。”
闖王接著說:“我同左帥雖在兩軍對陣,可是我們之間並無私仇。兩軍陣上,我與左帥各行其是,雙方將士各為其主,當然要互相廝殺。這也隻是因為我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帥為崇禎盡忠效力。說到底,我同他前生無怨,今世無仇。為著留日後見麵之情,我下令不許傷害你們左營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話說:“打開商丘的時候,闖王下令對侯府加意保護,不許騷擾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給你們左帥留的情麵。”
闖王接著說:“我派人從南陽臥龍崗將你們左小姐接來,隻是為著從南陽往襄陽的路上太不平穩,探知有大股土寇準備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擔心她遇到凶險。將她接來之後,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她是我的義女,我是她的幹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來,又接著說:“你看,我同左帥,論公事是敵人,論私情卻是親家!”
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位左營的軍官被帳中的愉快氣氛所感染,臉上堆著既惶惑又感動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裝的。關於左小姐的事,他隻曾風聞,今日親見,心中不勝驚奇。尤其是李闖王的平易近人的態度,娓娓動聽的家常話,更使他心中驚奇:“就是這人,嗨,眼下正指揮著數十萬大軍作戰!”他又一次站起來,恭敬地說:
“我家小姐如此受闖王和夫人厚愛,平安無恙,鄙人回去後一定如實稟報,請我們左帥大人放心。”
高夫人說:“我同闖王,將左小姐當親生女一樣看待。原來跟著她的乳母、丫環、婆子,一個都沒有傷害,仍然跟在她身邊伺候。另外我挑選了十個女兵專門保護她,聽她使喚。盡管軍中比較艱難,可是每到一地,總是先把她的軍帳搭起,讓她早早休息。我們軍中的婦女全是騎馬,不許坐轎,可是老營中特意為左小姐備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六名轎夫替她輪流抬轎。行軍時候,她高興騎馬就騎馬,高興坐轎就坐轎。一切吃的用的,都盡量照顧。”
李自成笑著說:“你家小姐剛來到我們軍中時,還有點不習慣,如今就以我的老營為家了。她會把我這裏的情況告訴你,你要記清,回去後老老實實向左帥回稟。我還有事,不能再說別的了。”
李自成走後,高夫人也自稱有事,離開了闖王的大帳。在大帳中,陪著左小姐的隻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備呼喚的女兵侍立帳外。左小姐向左營的軍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問道:
“你貴姓?是我父帥手下的什麼軍官?”
軍官欠身回答說:“卑職姓劉名忠武,是平賊將軍麾下的一個千總。”
“你是怎樣被俘的?”
“回小姐,卑職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鎮寨內官軍,在大霧中與一同進寨的友軍失散,看不清楚,被闖王的義軍包圍俘獲。他們因知我是平賊將軍大人的部下,不加傷害,用酒肉款待,發還了我的頭盔、綿甲、戰袍、寶刀。被俘的弟兄們也不傷害一人,已經全數放回了。”
左小姐與乳母交換了一個眼色,想著此人決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闖王的用意。她分明知道闖王正在調兵遣將,許多人馬從這座村莊附近經過,不知開往何處。總之闖王一心要將她養父的左家軍一戰殺敗。她還明白,在如此幹旱炎熱的天氣裏,賈魯河已被截斷,官軍十分缺水,闖王要逼迫以她養父為主的二十萬官軍不戰自潰,然後將官軍殺得七零八落,可是她猜不透闖王為什麼放這個左營軍官回去,不怕泄露軍情,還要讓這人同她見麵。眼下不管闖王用的是什麼計策,也不管一兩天內的大戰會有何結局,她養父的吉凶如何,隻好將這些盤結在她心上的疙瘩撂在一邊,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軍官問道:
“劉千總,俺父帥的身體可好?”
“請小姐放心,鎮台大人的貴體很好,這一年多來稍微又發福了。”
“俺哥哥可好?”她問的是左夢庚。
“少帥也很好。少帥目前也是副將職銜,蒙朝廷記功兩次,如今隨鎮台大人襄辦軍務,不離左右。”
“如今也來到朱仙鎮了?”
“在水坡集軍中。”
左小姐因想到與父兄相距不遠,卻不能見麵,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問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將軍的消息?”
軍官知道左小姐問的是她的本生父親丘磊,與左良玉是生死患難之交,從容答道:
“聽說丘將軍如今在山東一帶,也是副將職銜,不日要升總兵。”接著,他又胡謅一句:“還聽說丘大人常有書信給我們鎮台大人,詳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動,用袖頭揩去湧出的熱淚,說道:“你回到俺父帥營中,一定要如實稟告父帥:俺在這裏一切都好,闖王夫婦都把我當女兒看待。務懇父帥放心,不要以我為念。”
“我回去後一定如實稟報,請小姐寬心。”
左小姐已覺無話可說,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問道:“把東西拿來?”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帳,低聲對一個丫頭有所吩咐。大帳中暫時沉默。軍官劉忠武一則對左小姐無話可說,二則他猜不透是否真正放他回去,也猜不透李闖王在軍事如此緊張中安排他同小姐會麵,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麼藥。看出來左小姐將有什麼東西給他,他不便問,在沉默中等候。
過了片刻,一個丫頭取來一個用錦緞包著的小盒,雙手呈給小姐。小姐沒有接,輕聲說:
“你打開來,請劉千總當麵過目。”
丫環將東西捧到千總麵前,解開錦緞包袱,露出一個紅漆小盒;又打開盒蓋,默默地遞給千總。軍官接到手中,看見裏邊裝著一隻翡翠簪子和一對玉鐲。他正覺莫名其妙,左小姐用帶著哽咽的聲音對他說: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後,這兩樣首飾一直留在我的身邊,不敢遺失。從前常聽俺先母言講,這是俺父帥做小軍官時買來送給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說,看見這些首飾很難忘當年的患難恩情。你把這首飾盒帶回去交俺父帥,可不能在路上遺失啊!”
“請小姐放心。隻要闖王放我回營,……”
左小姐突然不能夠控製自己,湧出熱淚,哽咽說:“你回去啟稟俺父帥,就說我叩請父帥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終究要回到他的身邊行孝,請他放心。俺闖王幹爸已經說過,他同俺父帥無仇,實不願兵戎相見。不得已同左家人馬打仗,並非他的心意。闖王幹爸願意送我回去,等打過這一仗就好辦了。你,你走吧。”
劉千總看出來,分明小姐還有許多話不能說出,他自己也不敢與小姐在一起太久,趕快將首飾盒揣進懷中,叉手告辭。恰在這時,闖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帳,吳汝義跟隨在後,分明是剛處置了重要事兒。劉千總躬身向闖王辭行,並詢問還有什麼吩咐。闖王說:
“你回去稟告左帥,請他不用掛念左小姐,我不日將送她回去。你還告他說,我心中對他頗為仰慕,可惜無緣一見。隻要他從水坡集撤兵南去,我決不派兵追趕。”
劉千總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闖王叩頭,又站起來向高夫人叉手行禮,重新向左小姐行禮,也向吳汝義辭行。闖王對吳汝義說:
“他是左帥的人,小心派兵保護。等黃昏後送他過朱仙鎮,務使他能夠回到左營,不令多人看見。”
吳汝義帶著劉千總走後,左小姐向闖王和高夫人行禮辭出。高夫人為著她聽到的那個壞消息,急於要同闖王說幾句話,未出口眼圈兒先紅。正要說時,田見秀來了。她知道闖王叫玉峰來十分重要,便把要說的話咽回肚中,對闖王低聲說道:
“你們先計劃打仗的事兒吧。”
李自成屏退左右,把整個軍事部署告訴了田見秀。見秀一邊聽一邊點頭。李自成然後說道:
“玉峰,我們這一仗,一定要消滅左良玉。將他一消滅,朝廷在河南和湖廣一帶就無能為力了。你眼下就出發,率領五千騎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內,估計一下,官軍潰退時大約要經過哪些地方,將那裏的大路截斷。有些地方要挖深溝攔斷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內辦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與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隻有你去辦,我最放心。”
田見秀十分高興,說:“此事我一定會辦好,決不會讓他們從大路上輕易逃走。”
闖王又叮囑說:“此事辦成以後,你一定要馬上派人告訴我。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後再向官軍猛攻。”
田見秀匆匆離去。闖王忙了一天一夜,這時方才緩下一口氣來。他見高夫人仍在旁邊,剛想詢問她何故傷心,忽然吳汝義進來稟報說:
“曹帥命人綁了一個士兵送來,請大元帥從嚴治罪。”
闖王十分詫異,忙問:“是怎麼回事兒?”
“他們隻說請闖王治罪,我也沒有來得及多問。聽說跟玉峰有關。”
闖王更覺奇怪,便走出帳外來看,果然看見曹營的一個小將和幾個士兵押著一個被五花大綁著的士兵。那小將一見闖王,便跪下說:
“啟稟大元帥,這個兵新來不久,不認識田將爺,方才很是無禮。本來要請田將爺治罪,可是他已騎馬走了,不敢再打擾他。我們大將軍原說:找不到田將爺,就送到大元帥這裏,請大元帥依法從嚴治罪。大將軍還說:他平時對下邊管教不嚴,也有罪。”
闖王問道:“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這個小夥子有什麼罪啊?”
“回大元帥,事情是這樣的,這樣的……”
曹營的小將把這個小夥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將爺替他搓背的事細述一遍,然後說:
“請大元帥從嚴處分,該殺就殺,該打就打。”
闖王不覺失笑,望著吳汝義說:“你瞧,大將軍給我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怎麼辦呀?”
吳汝義一時沒解開他的意思,說道:“看在曹帥的麵子上,處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罰得了。”
闖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子宜,你也糊塗了!玉峰的秉性脾氣你也忘了?他對老百姓和對自己手下的人就是那麼個好人,都說他是活菩薩。要是他如今在這裏,也會大笑起來,決不會治這個小夥子的罪。”隨即他對曹營的小將說:“立刻將他鬆綁。他不認識田將爺,這又何妨?以後再碰見田將爺時,賠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後要好好殺官軍,爭立功勞,這比什麼都要緊。你們走吧。”
說了以後,他就退回帳中,這才問高夫人:“究竟出了什麼事情,你趕快告訴我。”
“我剛才到健婦營去,那裏聽到從小袁營逃回的人說,慧梅已經自盡身死。”高夫人說著,眼圈又紅起來。
“此事當真?”
“據說那逃回的人也是聽別人說的。聽了這個消息後,紅娘子和許多姑娘們都哭了起來。我也為此傷心。你們為著打江山,籠絡人,把一個好端端的姑娘送往死地,如今落到這個下場!”
闖王心中淒然,勉強安慰道:“既是傳聞,就不一定十分真確。小袁營以後一定要剿滅,可是目前還不到時候。如今我得操心打仗的事,等打完這一仗,立刻派人去查探慧梅的生死下落。”
高夫人歎口氣說:“如今打仗要緊,你操心這一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