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然。依我看來,必是李闖王明白城中軍民無心守城,所以限令今日決定降與不降。”
大家同聲附和。劉國能見自己處境十分孤立,沉默一陣,長歎一聲,說:
“晚上再議吧,我劉某決不連累一城官紳百姓!”
散會以後,劉國能登上北城,想察看突圍道路。他看見城外到處都是義軍的營盤,無隙可乘。這時正值高秋季節,天氣晴朗,萬裏無雲,一眼可以望見十八裏以外的臥羊山,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臥羊山上也有不少旗幟。他明白逃走的道路已經沒有了。
黃昏以後,他正感到束手無策,知縣張我翼和一群士紳父老又來見他,請他速做決定,免使一城生靈塗炭。他們一再對他說,如果今晚不做決定,明天一早攻城,一切就都遲誤了。劉國能聽了以後,在大廳中不住走動,連聲歎氣。盡管他已毫無辦法,但是仍不肯說出投降的話。這時攻城義軍忽然從南邊打了三炮,有一顆炮彈從空中隆隆響來,越過屋脊,落在他的老營後院,幸未炸開,不曾傷人。他得到中軍校尉驚慌稟報,立即同官紳父老們跑到後院觀看,但見炮彈打入地下足有半尺多深。大家麵麵相覷,有人搖頭,有人吐舌,有人嘖嘖連聲。
劉國能同眾人回到大廳中。大家又紛紛催促他速做決斷。他對一位親將說:
“你到南門城頭,向城外喊叫,說我劉將軍明日辰時出城,親自與闖王見麵。請闖王明早不要攻城,以免一城無辜百姓遭殃。”
親將問道:“說大人已經決定投降麼?”
劉國能將眼睛一瞪:“你照我的話說,何必多問?我隻是去親見李自成,什麼投降!”
“遵令!”親將迅速轉身,退出大廳。
劉國能對眾人說道:“你們各位都走吧,傳諭闔城百姓放心,賊兵不會再攻城了。我劉某不能為皇上守城盡忠,當以一身救百姓免遭屠戮。”
大家默默退出。有的人心中暗暗稱讚劉國能畢竟是一個慷慨忠義之人;有的人想到他今日被逼投降,可能仍然去作“賊”;有的猜想他見到闖王之後,會被闖王殺掉;也有人認為闖王會放走他。但這些想法,大家都沒有說出來。
知縣張我翼正欲同大家一起退出,劉國能又把他叫住,囑咐說:“明日賊兵進城,望鄉前輩忍辱負重,不可辜負百姓。”
張我翼聽了此話,料定劉國能將在今夜自盡,便勸他說:“聽說李闖王心胸寬大,況將軍與他有金蘭之誼,必然以優禮相待。隻要將軍一顆忠心不泯,日後再圖報效朝廷不遲。”
劉國能冷笑一聲,沒有說話,拱拱手,走回內宅。
十月十二日早晨,陽光特別鮮豔,大地略有霜凍。
早飯以後,劉宗敏立馬城外,但見各處雲梯都已經準備停當,十幾尊大炮架在南關土城牆上和城外高處,對準磚城。
將士們在等候劉國能出降。如不出降,就要開始攻城。
辰時剛到,城頭上出現一麵白旗,連連揮動。隨即劉國能帶著他的十歲兒子縋下城來,越過幹的壕溝,直往劉宗敏立馬的地方走去。他遠遠地拱手一揖,問道:
“可是捷軒麼?自成在哪兒?”
劉宗敏略展微笑,拱手還禮,隨即跳下馬來,說:“我正是宗敏,在此迎候。闖王在前邊不遠,請隨我前去相見。”
李自成昨天已經移駐離城二裏多遠的高阜上。這裏軍帳甚多,在方圓兩三裏以內星羅棋布。他坐在帳中,一邊與宋獻策商談進攻南陽和接著去圍攻開封的事,一邊等候劉國能前來投降。他雖然料就劉國能必會前來,但也防備他耍一個花招,來一個緩兵之計,所以已經吩咐劉宗敏,如果到時候劉國能沒有出城,就先用大炮猛轟一陣;如再不見他出城,就四麵一起攻城。同時他也知道這城中百姓是願意投降的,隻是劉國能十分頑固,所以又一再囑咐宗敏傳令全軍,入城之後,隻殺劉國能一人,不許妄殺百姓;對劉國能手下將士,凡願意投降者一概不殺,妥為安置。
羅汝才斷定闖王必殺劉國能,他既不願救劉國能,也不願落一個殺朋友之名,所以假稱身體不適,留在他自己的帳中不來,同親信們玩葉子戲消遣。李自成也不勉強他來。
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劉副將前來投降,已經走到帳外。”
李自成用嘴角向雙喜示意。雙喜馬上向親兵吩咐:“請他進來。”登時大帳外一聲吆喝:
“請!”
劉國能隨著劉宗敏走進大帳,後邊緊緊跟著他的十歲兒子。吳汝義奉命在營門外迎候,也一起進入大帳。
李自成和宋獻策起身相迎,同劉國能互相施禮。李自成走前一步,拉著劉國能的手,叫著他的字,說:
“俊臣,與仁兄一別數年,沒想到在此地重又相見。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我決不記在心上,但願與仁兄重新共事。”
劉國能說:“自成,與你分別之後,各奔前程,不想今日兵敗,在此相遇。愚兄前來受死,並無別的想法。”
自成趕快說:“仁兄何出此言!快快坐下敘話。我確實不念舊惡,說與你共事,實是出自真心。坐下,坐下。”
大家坐下以後,李自成又勸劉國能投降。劉國能說:“自成,我是對真人不講假話,請你不要再勸啦。大丈夫敢作敢為,既然已經投降朝廷,就不能再做流賊。一切勸我的話都是白搭。我這次走進寶帳,隻求速死,並不希望活著回去。”
劉宗敏在旁說道:“俊臣,你說的算個屌!你本來也是受苦的人,一時糊塗,降了朝廷,如今回頭就是。你又不是崇禎的孝子賢孫,犯不著為他去死。”
劉國能不高興地說:“捷軒,你怎能這麼說呢?皇上是我的君,我是他的臣,為臣的盡忠,義所不辭。”
劉宗敏輕蔑地哼了一聲,看見闖王在對他使眼色,下邊罵人的話沒有說出。
闖王說:“俊臣,你雖是願意為明朝盡忠,但明朝氣數已盡,何不另尋出路?”
劉國能說:“愚兄奉母命受招安,今日如不盡忠,將何麵目見先母於地下?”
宋獻策插話說:“請將軍三思而行。剛才闖王已經說了,明朝氣數已盡。將軍如能與闖王共事,將來必為開國元勳。為新朝做開國元勳,比為桀紂做忠臣,好得多了。”
劉國能說:“當今皇上並非桀紂,也無失德,隻是群臣昏聵,才有今日。何況大明氣數是否已盡,不得而知,請宋先生不要把話說得太早。”
闖王知道劉國能不肯投降,歎口氣說:“俊臣,我們既是同鄉,又是結拜兄弟。你既要為明朝盡忠,我沒法阻止,你還有什麼話要囑咐的,我一定盡力照辦。”
劉國能說:“但願你進城之後,對官紳百姓不要妄殺一人。”
李自成笑笑說:“這話何用你囑咐呢?”說著,他將劉國能的兒子拉到麵前,抱在膝上,愛撫了一番,對劉國能說:“俊臣,你自己不惜一死,難道不為這個孩子著想?”
劉國能說:“我同你闖王原是八拜之交,後來雖然各行其是,卻不曾有私人仇怨。倘若你果真寬厚,請你殺我之後,留下這個孩子,讓我的妻子帶他返回延安家鄉,也不使我絕了後代。”
李自成帶著感情回答說:“如果你必定要死,後事請你放心。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兒子如同我的兒子。我一定派人護送他們離開葉縣。你的親兵親將我都不殺,就讓他們護送嫂子和侄兒返回延安,沿途旅費和他們以後謀生需要的錢,我都替你安排。”
劉國能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這樣我就死而瞑目了。”
李自成望望左右,見劉宗敏怒形於色,宋獻策也向他頻頻使眼色。他含著眼淚說道:
“俊臣,我不能留你了。論私情我們是八拜之交;論軍法我不能容你叛投朝廷,又不肯回頭。請你出帳去吧。”
他向吳汝義使個眼色。吳汝義帶著一名親兵將劉國能押出帳外。李自成又撫摸著劉國能兒子的頭說:
“這是公事,實不得已。你不用害怕,我會像父親一樣將你撫養成人。”
說話之間,吳汝義轉了回來,向闖王稟報說已經將叛將劉國能斬訖。劉國能的兒子一聽說父親已經被斬,大哭起來,從李自成的懷中跳下,奔出大帳。李自成命親兵們隨著這孩子出去看他父親的屍首,並說,看過之後,要替劉將軍裝一棺木,好生埋葬。說罷又對一個親兵說:
“速喚張鼐進帳。”
張鼐匆匆趕到,趨近闖王麵前,問:“要炮兵進城麼?”
闖王還未回答,忽然一個親兵跑進帳中,向他稟報說:“大元帥,那小孩出我們意外,已經在他父親屍首旁自盡了。”
闖王大驚,出帳去看,看見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劍割斷喉嚨自盡。闖王問:
“怎麼這孩子會自盡呢?”
親兵說:“他看了父親屍首,哭了幾聲,乘大家不防,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斷了喉嚨。”
闖王連連頓腳,歎息幾聲,說:“想不到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樣。”過了片刻,他又歎口氣說:“唉,其實也不奇怪。必定是國能投降明朝以後,經常以忠君的話訓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樣迷了心竅。”
他回到帳中,傳令劉芳亮率二千人馬進城,大軍即日整軍開赴南陽。又吩咐對劉國能的家眷要加意保護,由劉國能的親隨心腹護送回延安家鄉。對待劉的將士,一個不許殺害,願留的留下,不願留的給銀錢遣散。他略停一下,又想起來一件事,對劉芳亮說:
“明遠,知縣張我翼雖是我們的陝西老鄉,也願意投降,可是他這個人在葉縣兩年,貪贓枉法,民怨很大。你進城後要將他抓起來,當眾斬首,為民除害。軍師同你一起進城安民。張我翼的重大罪款,軍師全知。”
劉芳亮走後,闖王轉向張鼐,暫不說出正題,含笑問道:“這次攻破葉縣城,殺了叛將劉國能,你的火器營打炮不多,也不叫你認真向城中打炮。聽說你抱怨這一仗不夠味道,可是真的?”
張鼐笑著回答:“是的,闖王,帶來十幾尊大炮不曾好生使用,還故意打幾次不炸開的炮彈。像這樣打法,遠不如在火燒店打得熱鬧。”
李自成笑著說:“你得好生學習‘兵法’!‘兵法’上的道理,我對你和雙喜講過多次,你全沒有吃進去。我們這一仗,就是‘兵法’上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兵法’上說:‘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我們這個勝仗,不損傷一兵一卒,這才是真正有味!”他收起了臉上笑容,接著說:“我們正在準備一次大戰,比圍攻火燒店那一仗要大得不能比,猛烈得不能比。破葉縣,隻是一出大戲剛剛敲打鑼鼓。現在我命你去南陽,立刻動身,在馬上打盹休息。這裏距南陽二百四十裏,限你明天後半晌趕到,不可遲誤!”
張鼐說:“大炮拖運不會那麼快。”
闖王說:“我明白大炮拖運不會那麼快。張鼐,你將火器營交給黑虎星率領,開赴南陽,準備攻城。你自己隻率領二百輕騎,火速馳赴南陽附近,麵見夫人,聽她吩咐,不可耽誤。”
張鼐問道:“夫人現在南陽何處?”
闖王說:“你玉峰伯現駐在新山鋪指揮大軍,見了他便知夫人何在。”
張鼐又問:“為什麼這樣緊急?”
闖王說:“你見到夫人便知,不必多問。猛如虎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將,我擔心紅娘子和慧梅會輕視了他,吃他的虧。你快走吧!”
張鼐不知慧梅會遇到什麼事兒,但不敢多問,轉身便走,心中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