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義接著說:“搖旗哥說的一字不假。闖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會有十萬人馬。”
“好,好,我一定趕快去。請吧,到老營細談。”
到了老營,闖王吩咐趕快宰羊殺雞,為郝搖旗等人接風。在酒宴上,他還同李好義聯了宗,以哥弟相稱。五月夜短,轉眼間三更過後,大家告辭,並勸闖王休息,但自成堅決要送大家到辛家店,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來的弟兄們見見麵,表示他的慰勞。郝搖旗推辭不過,隻好同意。闖王問左右:豬、羊是否已經送去。親兵回稟說,早已宰殺好,用騾子馱去了。他放了心,出老營和大家一同上馬。
從老營到辛家店有三十多裏路。人馬走到馬蘭峪,從東北方傳來一陣炮聲和呐喊。盡管因為距離遠,隔著兩架山,聲音隱約,大家也明白是發生了變故,便催馬飛奔前去。郝搖旗一見要打仗,興致勃發,在馬上大聲說:
“李哥,你把這一仗交給我吧。我一定把來的官兵殺得片甲不留!交給我行不行?”
戰鼓在響,喊殺聲不斷。離辛家店三裏路一個地勢最險的地方原駐有自成的一支人馬,這時也派出一部分人馬增援辛家店,而辛家店派往闖王老營報告消息的一名騎兵也到了這裏。自成問了問情況,心中有些懷疑,又問:
“會不會是咱們自家人呢?”
“我們看見前邊火把下有不少穿官軍號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這個地方何必假充官軍?”
闖王的心中仍在懷疑,趕快奔往辛家店。郝搖旗的將士們和李自成自己的前來增援的將士們正準備趁著黎明出擊,看見他來,大家都歡呼起來。特別是那些新參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見他們久聞大名、無限敬仰的李闖王,都大聲地叫著:
“闖王!闖王!”
非常奇怪,他們這裏正在熱情歡呼,忽然從敵人陣地上也爆發出一陣歡呼:“闖王!闖王!”跟著,鼓、角齊鳴,三弦、琵琶、笙、笛,各種樂器都奏起樂來,熱鬧非常,特別是商洛山和豫西一帶人們所喜愛的嗩呐聲在山野中最顯得歡快、嘹亮。李自成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柵門打開了。門外的樹枝移開了。闖王帶著郝搖旗等眾將士騎馬走出。在曉色中他們看見高夫人和劉芳亮帶著一群偏將和男女親兵騎馬從陣中走出,鼓樂在後邊跟著他們,而“闖”字大旗也打出來了。大隊騎兵在後邊跟著走來。熱情的歡呼不斷,直到劉芳亮向後邊揮了兩次手,歡呼才停。雙方走到一起,都趕快跳下馬來。高夫人覺得喉嚨裏憋有許多話,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自成看見她的眼睛濕潤,也不知說什麼好,隻說了一句:
“我就猜到會是你們回來啦。”
高夫人忽然看見郝搖旗,笑著問:“搖旗,我聽說你在南陽一帶混得很好,怎麼也回來了?”
“嫂子,你別哪一壺不開提哪一壺。我離開闖王的那天夜裏,一出老營就在心中起誓說:倘若我郝搖旗混垮了,什麼話也不提;倘若混得不錯,我不回來赤心耿耿保闖王,天誅地滅。嫂子,你真是不明白我郝搖旗是怎麼個人!”
“我是同你說玩話的,別介意。其實,在外邊混好啦應該回來,混的不順心更該回來。俗話說,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咱們同朝廷作對,不一心能成事麼?”
“嫂子說得對。以後你用棍子打也別想把我從闖王的大旗下邊打走!”
高夫人走進人堆中,拉著郝搖旗的女人和孩子們出來,向郝搖旗的麵前一推,笑著說:
“你瞧瞧,身上少一根汗毛沒有?你隨便殺吧,我不再管你們的事啦。”
郝搖旗有點兒不好意思,抱起五歲的男孩子,嘻嘻地笑著。他的女人想到去年在潼關南原突圍時那一段慘痛事,又看著今日一家人團圓,不由地眼圈兒紅了。
高夫人發現蘭芝躲在她的背後,一隻手緊抓著她的衣襟,她把她拉到麵前,向自成的身邊一推,說:
“你看她,平日總在想你,到了你麵前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她又把張鼐拉到身邊,仔細地打量一下,說:“唉,小鼐子,這半年你又長高了半個頭頂!你雙喜哥還在盧氏縣沒有回來?”
“還沒回來。”張鼐回答,他在高夫人的麵前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
當大家談起來夜間的一場誤會時,劉芳亮說:“說不定是官軍的號衣惹出事來了。”於是他說明為路上騙過官軍和鄉勇,故意叫幾十個弟兄穿著官軍號衣走在前邊,一時疏忽,到了自家地界也忘記脫了,直到五更才想了起來,叫他們趕快脫下。大家聽他這一說,都不禁哄笑起來。高夫人說:
“一進商州境,大家一高興,把什麼都忘了,還說號衣哩!”
當高夫人轉向別人說話時,張鼐就去同高夫人的親兵張材等招呼,又同慧英和慧梅招呼。他向慧英笑著問:
“慧英姐,有一件事情你忘了吧?”
“什麼事情?”
“去年過端陽節的時候咱們在甘肅,你答應我倘若今年過端陽不打仗,你就做一個香袋給我。你給我做的香袋在哪裏?”
“啊呀,你的記性真好!好吧,你等兩三天,我補做一個給你就是。”
慧英剛說完這句話,慧梅從懷裏掏出一個香袋給她。她立刻把香袋遞給張鼐,說:
“拿去吧。這個香袋又好看,又噴香,你一定很喜歡。不過這是慧梅送你的,你別承我的情。”
慧英說話無心,但慧梅的臉孔刷地紅了,趕快背轉頭去。
張鼐看見慧梅不好意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香袋看看,聞聞,笑嘻嘻地收下。看見慧梅的箭袋裏有一支笛子,他問:
“慧梅,潼關突圍的時候你沒把笛子丟掉麼?”
慧梅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對他把嘴唇撇了一下,沒有做聲。
高夫人回來的幾天之後,闖王也病了。去河南的計劃暫時沒法實現,隻好請李好義趁著官軍尚未嚴密包圍的時候趕快回去,等候闖王和將士們病好以後再突破包圍,去到河南。但不久闖王得到探報:李好義在返回河南的路上陣亡了。
自從闖王病倒,高夫人的擔子格外加重。一天上午,她正在同張鼐商議孩兒兵的問題,忽然聽見十幾匹馬奔到老營的外邊停住,隨即看見李雙喜走進大門。張鼐奔著迎去,同時快活地叫道:“雙喜哥!”雙喜一隻手拉著張鼐的手,一隻手提著馬鞭子,走到上房門外,笑嘻嘻地叫道:
“媽!”
高夫人一眼就看出雙喜也長高了,臉頰比從前瘦了些,但是她沒有工夫流露出母愛,急忙問:
“牛先生來了麼?”
雙喜的笑容沒有了,走進上房,搖搖頭,說:“媽,牛先生出事啦,真糟糕!”
“啊呀!怎麼會出事了?”
“我們等不著他,第一次派人去催過,第二次又派一個當地人去牛家灣打聽消息,才知道他父子倆在十三日夜間給抓進城裏了。我們隨後又派人到盧氏城裏打聽,聽說他父子倆受了酷刑,戴著腳鐐手銬,押在獄裏。縣官說他父子倆私投闖王,要問死罪。……”
“嘿嘿,要問死罪!”
盡管高夫人同牛金星沒有見過麵,但是他是一個如何有“滿腹經綸”的人,同闖王的事業有多大關係,她完全明白。在刹那之間,她的心中同時想到了破城劫獄、劫法場、用銀子贖命等等辦法,而同時也在考慮這件事是否要暫時瞞住自成和捷軒。雙喜見她不再說話,就說:
“我趕快回來稟俺爸爸知道,設法搭救。爸爸呢?”
闖王的病已經判明是隔日瘧,另外夾雜有別的病症。不過這別的到底是什麼症候,在當時的醫學條件下還弄不清楚,隻能籠統地說成“時疫”。高夫人怕驚動自成,趕快對義子使個眼色,擺擺手,帶著他走到前院。她先把闖王的病情對他說明,然後放低聲音問:
“二虎呢?”
“俺二虎叔帶著人馬留在兩省交界地方的大山裏,繼續派人探聽牛先生的情況。他打算設法劫獄救出牛先生,不過人少了不行,他等候老營趕快派兵去。”
高夫人的腦海裏打個回旋,擔心劫獄未必能成功,反而斷送了牛金星父子性命。沉默片刻,她又問:
“牛先生來咱這裏,神不知,鬼不曉,怎麼會走了風呢?”
“聽說上次來的那幾個唱洛陽曲子的,裏邊有一個是盧氏人,認識牛先生。這個人回到盧氏縣城,喝醉了酒,在茶館裏誇說咱們如何仁義,給衙門的捕快聽到,抓了進去,一動刑,供出了牛先生。”
“唉,沒想到岔子會出在這些人身上!”高夫人搖搖頭,咂了一下嘴唇。“叫廚房裏給你安排飯,你休息休息吧。我去找大家想個主意,萬不能斷送牛先生父子性命!”她站起來,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這時袁宗第住在老營的寨子裏,協助高夫人主持一切。她到了宗第那裏,派人把劉芳亮和幾個平日遇事有主意的將領叫來,一同商量營救辦法。大家都認為在目前情況下全軍去河南不可能,分兵則力單,破城劫獄是下策,上策是出錢行賄,縱然未必能替牛金星買個幹淨,隻要能暫時保住性命,以後就有救出的辦法。並且一致主張把這事瞞住闖王和總哨劉爺。尚炯的病勢本來不像別人的那樣猛,吃了幾劑藥,已經輕了。高夫人和袁宗第又去找他商量。他也同意大家的主意,並說他聽說盧氏知縣名叫白楹,山東人,外裝名士派頭,喜歡飲酒賦詩,實際卻是一個很愛錢的貪官。又經過仔細研究,高夫人決定派雙喜帶五百兩銀子和一封尚炯的親筆書信連夜出發,回到劉體純那裏,叫劉體純在當地找一個可靠的人把銀子和書信送到盧氏城裏,轉交給尚炯的一位堂兄弟、小兒科大夫尚燦,這個人在衙門裏人緣很熟。她特別囑咐雙喜,要他同劉體純務必在七天以內回到老營來,因為官兵已經在武關、藍關、商州和龍駒寨等地增加很多兵,估計這裏的戰事快要起來,回來得遲了就有給敵人隔斷的危險。
二更時候,李雙喜帶著十幾個親兵出發了。
就在他出發的第三天,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到了武關。他知道農民軍中瘟疫流行,李自成和重要將領多數臥病不起,決定分四路向商洛山中大舉進攻。商洛山中最艱苦的日子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