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過後一天,李自成不等高夫人和劉芳亮回來,為著遵守同獻忠的約言,在商洛山中把大旗樹了起來。盡管袁宗第在事前曾勸過闖王暫緩樹旗,但是當這天早晨,三聲炮響過後,“闖”字大旗在老營大門外新立的三丈多高、帶鬥的杆上升起來時,他同許多將士一樣的心情激動。老兵王長順抱著病來到旗杆下邊,仰頭望了一陣,忽然眼圈一紅,走到袁宗第的麵前說:
“唉,袁將爺,我到底盼到這一天,又看見這麵大旗樹起來啦!”
袁宗第拍拍老兵的肩膀說:“老王,快把病治好,咱們要用心保闖王大旗。”
“保大旗,那還用說?上刀山,跳火海,咱不含糊!”
過了一忽兒,袁宗第把王長順的話告訴了自成。自成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
“漢舉,雖然咱弟兄們麵前的困難很大,可是隻要把這麵從高闖王傳下來的起義大旗打出來,硬是樹起在商洛山中,就像咱們打了大勝仗。隻要這麵大旗在空中飄著,官軍就不敢全力進攻敬軒。還有,從陝西到中原,到湖廣,不知有多少老百姓和多少義軍在望著咱們的這麵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這麵大旗。在他龜孫們的眼睛裏,它比幾萬精兵還可怕得多。”
自成又說:“對,你說得完全對。再說,咱們和敬軒、曹操等攜手並肩,同時大舉,看似一著險棋,實在倒不十分險。倘若咱們坐視朝廷把朋友們各個擊破,躲在商洛山中不敢動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險極大。今日朝廷對敬軒們得了手,明天就來收拾咱們。自古以來,隻要揭竿起義,就同朝廷勢不兩立,越膽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進攻,站不住腳,終至完事。不要忘記,咱們已經同朝廷打了十年,焚燒過朱家的祖墳!”
盡管春天以來官府已經弄清楚李闖王在商洛山中墾荒和操練人馬,但因為新總督才到任,官軍一時集中不多,所以隻好佯裝不知。他們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調集了兩萬多官軍,一部分開往豫、陝交界地區,一部分從東、南兩邊包圍過來。鄭崇儉對軍事是個外行,猶豫不決,且深知官軍戰鬥力不很可靠,而商洛山中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所以不敢向農民軍大舉進攻。因為傳說羅汝才的情況不穩,他為著保護漢中門戶,把比較有經驗的總兵官賀人龍調到白河縣和鄖西一帶,隻好另外調人馬對付闖王。原來在武關集中有幾千官軍,調往湖廣邊去防備曹操。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的第三天,離開武關的官軍又趕快回來,並且增加很多。對於這個消息,有些人感到擔憂,李自成卻反而高興,因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然,在軍事上他絲毫不敢大意,督率將領在通往武關的所有險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層層設防,布置得十分嚴密。
李自成樹起大旗以後,附近農民紛紛地要求入夥,每天都有幾百青年來求他收留。他為著給養極度困難,馬匹也少,堅決暫不把人數擴充太多。為著拒絕許多跑來要求入夥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將校們說了很多委婉的話,看見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臉色和含著淚花的眼神。盡管這樣,在兩天之內,他的人數突然增加了一半,不過這新增的一千多人都是步兵。這時候如果他離開商洛地區前往河南,簡直不用經過激烈的戰鬥就可以達到目的。但是他沒有走,因為第一,將士中患病的人實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沒法帶著走;第二,他要等牛金星來到;第三,他要等待高夫人同劉芳亮帶著人馬回來。總之,他打算暫時在這裏替獻忠牽製住大部分陝西官軍和一部分河南官軍,等將來再從這裏突圍往南陽一帶。趁著官軍尚不能對他合圍,他趕快派人馬四處打糧,收集草料、火器、火藥和各種草藥。他還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請,盡可能把能夠找到的鄉鎮醫生多多弄來。
一日黃昏,他帶著張鼐和幾個親兵從外邊回來,心上十分沉重,因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劉宗敏的病情似乎開始回頭,而李過和田見秀的病卻十分沉重。他剛回到老營駐紮的寨外,看見有三十多個人騎著馬在暮色中飛奔而來。他勒馬等候,心裏疑問:“是桂英和芳亮回來了麼?是雙喜和二虎回來了麼?”一陣喜悅,把心頭的愁雲驅散。
飛奔而來的人們分明也望見了他,相離二十幾丈遠就跳下馬,為首的幾個人向他跑來。自成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趕快下馬,向前急步迎去,大聲說: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漢中一帶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黑虎星也不答話,跪下施禮。自成趕快把他攙起,說:“在軍中用不著行此大禮。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接到補之大哥的書子,拚命趕回。昨天晚上才到。連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飛馬趕來見你。闖王,叔,你侄兒要跟你一道打江山,請你收留!”
“好極!你帶來多少人?”
“那些戀念鄉土的沒出息貨,侄兒一概不要,隻挑了三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馬隻有幾十匹。叔,你要麼?”
“要,當然要。可是老侄,咱這兒跟杆子不同,這你很清楚。請你對弟兄們說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後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著點兒。咱的部隊紀律嚴明,不許奸淫婦女,不許騷擾百姓,做事要聽從將令。”
“闖王叔,你不用囑咐啦。日後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將令,我活剝他的皮;倘若你侄犯了你的將令,你砍我這個,這個,”黑虎星拍拍自己的腦袋,“砍我這個吃飯的家夥。”
“你的人馬都來了麼?”
“在後邊,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隨我到老營休息。”
他拉著黑虎星剛進老營坐下,中軍吳汝義來向他稟報說郝搖旗回來了。自成跳了起來,問:
“你說什麼?搖旗回來了?”
“是,帶了五百騎兵從河南回來,他自己馬上就來見你。”
“他怎麼這樣巧,恰在這時回來了?”
“還不曉得怎麼來得這樣巧。”
闖王在心裏說:“我就知道,樹起大旗以後,我李自成不是孤立無援的!”
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來到老營的大門外,李自成趕快出迎。一見麵,郝搖旗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說:
“搖旗!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是你!我聽說你在河南混得不錯,怎麼回來了?”
郝搖旗說:“這次回來,我今生一世不會再離開你啦。”
李自成聽了這話望望郝搖旗背後的幾員偏將和少數親兵,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我常常盼著你們回來。你果然回來啦。如今咱這兒又是饑荒,又是瘟疫,又是官軍要來圍攻。咱弟兄們一起苦撐吧。搖旗,這日子比去年冬天還不好過,能撐得住麼?”
“嘿,看你說的!”郝搖旗聲音洪亮地大笑起來,接著說:“好像我郝搖旗是為著找福享才回到你闖王的大旗下來!李哥,我去年冬天一時對不起你,你可別再提這一章,揭我的禿痂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郝搖旗不等自成說下去,搶著說:“我是回來給你送人馬的!闖王,我給你帶回來五百多名騎兵,還有三千多步兵留在河南,等著你去。”
闖王忙問:“你的騎兵在哪裏?”
“我怕突然開到老營,沒有地方住,就把他們留在辛家店,先來向你稟報。”
“在辛家店?是馬蘭峪東北的那個辛家店?”闖王不等搖旗回答,趕快回頭對中軍吳汝義說:“子宜,快去告訴總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辛家店送去四頭豬,四隻羊,幾壇子好酒。要連夜送去,不得有誤!”
吳汝義轉身要走時,在郝搖旗的背上狠捶一拳,親切地罵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來了,做事情沒有譜兒!”
搖旗說:“你懂個!永遠跟著李哥打江山,死保闖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譜兒!”
李自成笑著說:“搖旗,我就猜到你遲早會回來,沒想到你回來得正是時候。雖然隻帶回五百多騎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麼事前不派人來說一聲呢?”
“我頭一天決定,第二天就動身,派人來哪有我這騎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這時樹起大旗麼?”
“我來到商州境內才知道。”
“那麼你怎麼不早不晚,恰在這時趕回來了?”
“我早就想回來,可是怕回來糧草困難。前幾天我的探子從穀城回去,說風傳張敬軒要在端陽節左右起事。我想隻要敬軒動手,你還能不趕快動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稟報,晚上就商議率領騎兵回來,連夜準備,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自成笑著拍拍郝搖旗的肩膀,說:“你還是老脾氣,遇著什麼事說幹就幹,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為你在河南混得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腦後了哩。我說你不是那號人。果然不錯,你郝搖旗到底夠朋友!”
“誰說我會把你忘了?什麼話!我郝搖旗不是吃屎喝尿長大的,能夠忘掉你李闖王?”
闖王哈哈地大笑起來。
“路上沒有碰到官軍?”
“得力我的向導好,有官軍的地方都給繞過來了。”
自成同郝搖旗的偏將們一一招呼。盡管他們一向見他都很恭敬,但他卻很隨便,很家常。他把他們當兄弟看待,對幾個年紀特別輕的還拍拍他們的肩膀,順便問一下他們的家人有沒有消息。他甚至對郝搖旗的親兵們也記得每個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們親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為李自成對部下的姓名有驚人的記憶力,並且常有些親切感人的行為,所以他死之後,雖然郝搖旗同自成的餘部有一段時間分裂了,甚至勢同水火,但郝搖旗左右的人們還是對自成非常懷念。
在自成的麵前有一個陌生的青年將領,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著他,麵帶微笑。自成望著他,卻想不起來他是哪個。這個青年將領說:
“闖王,你不會認識我。我叫李好義,南陽人,特意來歡迎闖王去河南。”
“你是南陽人?啊,熟地方,我從那裏走過兩次。”
郝搖旗忙接著說:“這一年來,南陽各縣到處饑民起事,股頭很多,少的幾百人,多的幾千人,萬把人。可是群龍無首,成不了大的氣候。咱們這位老弟,他的官名是好義,台甫是子善,就是受各股饑民首領之托,前來迎接你闖王去統率大家,共圖大事。他們從前久聞大名,可是對你的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從俺郝搖旗去到河南,我跟弟兄們的嘴上帶著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揚了美名。如今,南陽一帶的老百姓在神前燒香磕頭盼著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