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著說,“去年春天,白虹與赤氣貫日。去年二月朔,日色無光,眾星晝見。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霾。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儼然如同兩日。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兩日並出,皆亡國之兆。”
李自成說:“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著就更有勁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著胡須想了一下,說:“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麵圍攻。漢中偏在一隅。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勢。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對地利須要活看。楚、漢相爭時,漢高祖先據漢中,還定三秦,將漢中與關中連成一片,故能東出成皋,與項羽爭奪天下。今日情勢,根本不同,這著棋是不能走的。東漢末年,張魯利用關中與中原戰亂不息,劉璋暗弱,故能據守漢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無所作為,終降曹操。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複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闖王擊掌稱好,說:“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寢。但他們都睡不著。自成的睡不著是因為過於興奮,恨與牛金星相見太晚。當兩三天前改變原議,由他親自率領諸將遠去藍關附近迎接時,袁宗第和李過都認為他未免有些謙恭過火,勸他留在山寨。他當時責備他們說:“難道怕失我闖王身份?你們以為單靠盤馬彎弓、拿刀弄杖就能夠打下江山麼?劉邦倘若沒有用張良、陳平、蕭何這班人盡心輔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漢基業。咱們目今正是慘敗之餘,人家牛先生肯屈駕前來,不用咱們三顧茅廬,難道我還不中途相迎,以表誠意!”如今看來,這位牛先生實在值得他隆重遠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於金星的睡不著不僅是因為太興奮,也因為考慮著是否留下的問題。在後半夜,闖王雖未直說,卻已經幾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來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總擔心李自成不能把他當“國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懷疑自成會真像尚炯所稱頌的那樣。來到商洛山中以後,這一些顧慮都一掃而光了。原來他打算同闖王暫時做布衣之交,等待將來再看。經過這一夜暢談,特別是自成已經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後,他知道他要麼就入夥,要麼就斷然拒絕,不容許他想下水又怕濕腳。想著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著半生落拓,受人欺負,幾乎死於貪官、土豪與獄吏之手,又想著自己的遠大抱負,李自成對他的重視,以及明朝的種種亡國之象,他覺得還是下狠心入夥的好。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時他占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給他平添了許多勇氣。他想,別說是“飛龍在天”,即令是“見龍在田”,也是飛黃騰達之象。他對《易經》是背得爛熟的。這時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不覺地背出來孔夫子對這一卦的解釋: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背過以後,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業,可不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可不是古人所說的“風雲際會”麼?想到這裏,他在被窩裏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好,入夥吧!大丈夫當通權達變,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夥,一些實際問題就來了。祖宗墳墓,田園廬舍,他不能不有留戀。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家人是否願意跟著他造反?今後這個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帶來,打仗的時候怎麼辦?……
直到天色麻麻亮、烏鴉叫喚的時候他才入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來,聽見院子裏的人們正在忙著,分明在準備盛大酒宴。他又想著入夥後的家庭問題,對自己說: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顧後,如市井庸人!”
這天中午,闖王特意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裏和院子裏擺了十幾桌,大小將領前來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裏外打糧,接到闖王通知,也特意連夜趕回,參加盛宴。酒過三巡,李自成提著酒壺站起來,一百多個大小將領都跟著站起來。他為客人滿斟一杯酒,然後說:
“牛先生光臨荒山已經三天,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無道,民不聊生。我們起義,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貧。可是十年來百姓愈來愈苦,我們的心願沒有達到。為著救民水火,使萬民早享太平,萬懇牛先生留在這裏,或做我們的軍師,或做我們的先生,都好。今後禍福與共,我們決不會辜負先生。請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趕快還禮,連稱不敢。這時,屋裏,院裏,大小將領,肅然無聲,都用充滿熱情和激動的眼睛望著客人,等候著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見闖王和大小將領對他如此誠懇和看重,十分感動,原來的種種猶豫想法都給驅散到爪哇國了。他用顫動的聲音回答說:
“金星才疏學淺,謬蒙將軍厚愛,實在惶愧無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當攜眷前來,長留麾下,效犬馬之勞,輔將軍創建大業。”
聽了他的話,自成又趕快躬身下拜,說了些感激的話。大小將領都非常高興,紛紛向金星敬酒。劉宗敏喚人取來兩隻大杯,斟滿,一杯捧給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裏,大聲說:
“牛先生是舉人造反,十分稀少。當我們正在倒黴時候,肯來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難得,令人實在敬佩。就這一點,我們也會永不忘記。來,敬你一大杯!”
闖王等金星飲過這杯酒以後,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來說:
“現在就一言為定。牛先生從河南搬取寶眷回來之後,望屈就軍師之位,以後諸事都要仰仗費心。”
牛金星說:“行軍作戰,非弟所長。弟願佐闖王延攬天下英才,建立開國規模。至於軍師一席,弟有一好友當之無愧,敢為冒昧推薦。”
自成趕快問:“什麼樣人?”
“此人姓宋字獻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飽讀兵書,深通韜略,三教九流,無不熟悉,且善奇門遁甲,星象讖緯。多年來隱於卜筮,遊蹤半天下,對各地山川形勢,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來,常在將軍左右,運籌帷幄,必能展其長才,使將軍早成大業。”
闖王大喜,說:“子明回來以後也對弟談過宋先生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遊蹤無定,如何禮聘前來?”
“他如在開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蘇、杭一遊,然後返回開封。俟弟攜眷回來,修書一封,派人尋找,定可找到。宋兄見弟在此,想不會拒絕邀請。”
“如此,自成就更為感激不盡了!”
闖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體將校重新敬酒。
有幾個唱洛陽曲子的江湖賣藝人被老營總管派人從附近的鎮上叫了來,等候在大門外,這時進到院裏,圍著一張方桌坐下,為大家彈唱助興。高一功指定的頭一個節目是《三請諸葛》,聽得賓主都同聲叫好。隨後,牛金星點的是《龍虎風雲會》,闖王點的是《反徐州》,劉宗敏點的是《火燒戰船》,田見秀點的是《田家樂》。李過和高一功也都揀自己愛聽的點了一折。金星點一折《龍虎風雲會》並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這一出歌頌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業的戲,不是恰好不過麼?
這些賣藝的有幾個是盧氏人。當牛金星拿著紅紙折子點唱的時候,領班的老頭子畢恭畢敬地站立在堂屋門外,拿眼睛偷偷瞟著。突然,他的心中一驚:“這位坐首席的老爺好生麵熟……可不是牛舉人麼?”下去以後,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聽,果然是盧氏牛舉人。可是牛金星並不認識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因為這位賣藝人回到盧氏縣城裏說了幾句閑話,給他帶來了一場大禍。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個多月,四月下旬動身回伏牛山去。他下定決心說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帶到商洛山中。闖王送了他二百兩銀子作“程儀”,同幾位大將騎馬送了他十幾裏,再三囑咐他務必在五月上旬轉回,因為已經同他談過,張獻忠要在五月上旬起義,這裏也要在那時樹起大旗。為著保護他路上安全起見,闖王還派遣劉體純和李雙喜率領一百名挑選的精銳騎兵秘密護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馬潛駐在盧氏縣和洛南縣交界的大山裏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後,牛金星對人們隻說他是從西安看朋友回來的,並沒有一個人懷疑。等到鄰人陸續散去,更深人靜,他把妻、妾和兒子牛佺叫到麵前,關起房門,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訴他們,並說明這次回家來是要接他們去闖王那裏。牛佺是一個不滿現狀的青年人,又因受王舉人欺負,苦於無路報仇,聽了父親的話非常高興。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後在槍刀林中奔波,不得安寧,但是她是丫頭收房,貧苦家庭出身,肚子裏裝著不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換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為上有主婦,不敢隨便說話,所以皺著眉頭,咬緊嘴唇,心頭怦怦跳著,死不做聲。牛奶奶起初看見丈夫從西安帶回來二百兩雪花紋銀,心中十分歡喜,如今聽他這麼一說,嚇得魂不附體,渾身打顫,臉色灰白,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她兩腿發軟,扶著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門後,用耳朵貼著門縫向院裏聽聽,轉回來撲通坐在床沿上,小聲說:
“我的天爺!沒料到你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滿門犯抄,誅滅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勸她說:“明朝的氣數已盡,怕什麼?跟著闖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不比當一個被革斥的舉人娘子強得多麼?”
“你是發瘋了,要帶著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亂世年頭,小心謹慎還怕有閃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帶著全家去從賊!萬一給官兵捉住,剮三千六百六十刀,淩遲處死,死後也不能入老墳。我的天,你瘋了!”喘了幾口氣,牛奶奶又說:“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你帶回的銀子是賊錢!給官兵抄出來,可不是現成的贓證?虧你自幼讀聖賢書,講忠孝節義,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見大娘子這般情形,急得連甩雙手。他望望兒子,希望兒子勸勸母親,可是牛佺胸有成竹地低著頭,隻不做聲。金星頓頓腳,對娘子說:
“你真是糊塗!自古無不亡之國,懂麼?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換帝的時候,有本事的人就應該輔佐新主定天下。你難道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拔貢,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監生,我不能做賊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殺了我,我不會答應你失身投賊!”說畢,她用手捂著臉,倒在床上小聲哭起來。
金星無可奈何地長噓一口氣,在床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裏,低著頭發悶。“怎麼好呢?怎麼好呢?”他在心中自問,但是他的心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隨著李自成起義不可。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麼?”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著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說,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為著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凶夢,夢醒了,不是唉聲歎氣,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態度很積極,他一麵幫父親勸說母親,一麵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為著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製義文,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張太嶽集》和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堆在案頭。愛妾的態度也使金星很滿意。她想,既然人們都說明朝的氣數完了,真龍天子已經出世,說不定這真龍天子就是李闖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氣,也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隨金星去投闖王。她認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該死的人天天在刀槍林中也不會掉根汗毛,該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過去。她在大娘子麵前裝一副愁悶麵孔,在金星的麵前卻笑著說:
“我是你的人,你帶我到哪我到哪。隻要叫我跟著你一道,吃苦,擔風險,我都不怕。”
為著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舉起事的日期愈來愈近,十分焦急。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掛念。他已經派人飛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劉芳亮星夜趕來會師,對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隊也都送去雞毛信,限在端陽節以前集合。他知道官軍方麵已經覺察出他要大舉起事,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親到武關布置軍事,藍田和潼關也集結了許多官軍,如果他不趕快把人馬集中,去到南陽一帶,就有被優勢官軍分別包圍的危險。而且稍遲一步,潼關的官軍一動,高夫人要回來會師就困難了。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著家眷前來,不可耽誤。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表麵上不敢對親、族、朋友和鄉鄰們露出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也不敢公然爭吵,但是一到沒外人在屋中時候,尤其是在夜間,老夫老妻就展開激烈鬥爭。這裏有苦勸,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詛罵。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著。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穀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歎氣,也說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並且告她說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帝的意思。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隨丈夫去投闖王。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說: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隻好不管你了。”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著眼淚問,總想著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麼?真是女人見識!”
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既然去投闖王造反,這個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造反不成,也別想再回家鄉。可是盡管她這麼想著,仍然舍不得這些房屋、田地、各種家具和衣物,其中還有一套漆得照見人影的細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妝,她常常以這套嫁妝在親戚中感到驕傲。看著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來。
牛金星不耐煩地歎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裏,一時感情衝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寫畢,他低聲吟哦:
自從天啟來,
四海如鼎糜;
千裏鞫茂草,
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
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誌,
胡為守蓬蓽?
丈夫貴決斷,
……
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他跳了起來,抓著一口劍跑到院裏,隻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群地啼叫著飛過頭頂。全家人都來到院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著翻牆頭。牛佺和幾個仆人拿著武器準備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眾,也逃不脫,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仆人們說: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
仆人們聽說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說:“我的天呀!你別去!你別去!”他甩脫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說: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