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張家寨的寨主張守業和士紳們、財主們看見票子不用贖就被放回來,而且田見秀還派人護送,又聽了張守敬敘說田見秀如何仁義,如何忠厚,如何決心剿匪安民,願意同寨上做朋友,答應給黑虎星一點顏色看看,所有這些,都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別是幾個票子的被送回來,在全寨中大為轟動,認為這是破天荒的事。過去城裏的官軍也下鄉剿過土匪,有時打掉票子,有時起出票子,可是他們把票子當做奇貨可居,非要交足了錢才肯放回。哪有過像這樣慷慨仗義?這真正是聞所未聞!

張家寨的人們絲毫也不懷疑田見秀有什麼別的詭計。這是因為:第一,他們看見農民軍近來在商洛山中剿匪安民是真的,確實殺了一些作惡多端的慣匪;第二,他們平素常聽說田見秀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如今事實證明是果不虛傳;第三,他們也知道李自成的老八隊和別的“流寇”不同。除此之外,他們還知道田見秀隻帶著三百騎兵前來剿匪,所以他們更不疑心田見秀會有破寨的心思。

這天晚上,在寨主的客房裏聚著本寨的幾位管事人和幾家肉票的當家人,商量如何酬謝田見秀。錢財當然隻能出在被拉去票子的苦主們身上,別人隻是來幫助研究一個適當數目。但是這些苦主們在票子回來以前,每天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東求情,西托人,輾轉向杆子哀求,願意出很多銀子贖人,隻害怕土匪們一怒把票子撕了。甚至為著打救親人,不惜傾家破產。這些票子之所以沒有贖成,不是因為苦主們不肯出錢,而是因為杆子的胃口太大,漫天要價,尚未說妥。可是如今票子們平安回家了,要誰家多拿出一兩銀子就好像要從身上揭掉一層皮,疼到心裏。他們對著訴苦,都說自己鄉下的地荒了大半,不荒的地也因為連續旱災,沒有收成,搬到這張家寨以後,青石板兒上過日子,隻有出項,沒有進項,手中的浮錢都一厘一厘耗幹了。總之,盡管他們有的人把銀子埋在地下,有的人在暗中放閻王債,卻誰都把自己說得是從黃檗汁裏泡過的,苦不堪言。談到二更以後,仍然沒有眉目。張守敬大為生氣,隻好抹下臉皮,說出醜話道:

“你們這些土財主兒,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拄哀杖不哭爹。票子沒有放回來,你們托我想辦法贖票子,難道也這麼訴苦麼?既然大家說得這麼苦,那好啦,算我是六指兒搔癢——多這一道子。明兒一清早,我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他故意稱田的表字,以表示對田的尊敬),永不再過問這號閑事。到那時,你們有的哭爹,有的哭兒,活該!”

幾句話,說得苦主們啞口無言。張守業玩弄著翡翠扳指,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心中暗笑。過了半天,他慢條斯理地開言說:

“三哥,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談。不要一頭碰到南牆上,把事情弄得沒有轉彎餘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一百個不管!我明天不把票子還給田玉峰我是丈人!”

“什麼話!你怎麼好把票子送還給田玉峰?都是鄰親,能夠讓田玉峰把票子撕了麼?笑話,笑話。”張守業轉向苦主們,接著說:“你們各位休怪我直言,連我也覺得不像話。倘若你們不住在我的寨裏,我跟三家兄根本不會管你們的事。今天既然是三家兄拿著我的名帖去拜見田玉峰,——雖說禮物是你們大家湊的,可是寨上也出了一些,——所以這事情我不能脫掉幹係。田玉峰還不是看在我三哥麵子上才把票子放回來?你們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過河拆橋麼?何況這橋才過了一半!”

一個苦主說:“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決不叫令昆仲失掉麵子。”

“照,照,這才像話!”

張守業和張守敬,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說好說歹,最後決定叫大家拿出一千兩銀子和五十石糧食,粗細對半,另外拿出來五十兩銀子給張守敬作為酬勞。銀子和糧食按照各家家產大小分攤。大家對這個總數都還滿意,因為倘若票子從杆子手裏贖回,至少要破費三四倍的銀錢和糧食。把數目議定之後,大家又擔心這個數能不能使田見秀心中滿意。他們決定請張守敬明天去一趟,把這個數目說明,倘若田見秀同意,然後就把銀子和糧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時候,眾人剛剛散去,張守業正要就寢,忽然聽見寨牆上一片呐喊,炮聲亂響。他慌忙跑到院裏,看見南寨外火光衝天。“媽的,黑虎星來啦!”他罵了一句,隨即提著刀,帶著一群家丁奔上寨牆。有許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對罵,聲言不日將來攻寨,今日先燒一座莊子讓寨裏人知道厲害。離寨三裏外的一個莊子果然被點著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騰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鄉勇見寨主來到,紛紛要求出寨打仗,但張守業怕中埋伏,不許人們出戰。他命令大家嚴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時派兩個人帶著他的書子,暗暗開了東門,飛馬向田見秀搬兵去了。

田見秀遠遠地望見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經遵照闖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點齊人馬,向張家寨這裏奔來。走到半路,恰好遇見張守業派來的下書人。田見秀對他們說:“我知道了。請你們寨主放心!”他催軍前進,轉眼間來到寨外。但黑虎星沒等田見秀騎兵來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見秀同張寨主隔著寨牆說了幾句話,揮軍向南追趕。在離張家寨十裏遠的荒山腳下,田見秀的騎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馬,假意喊殺一陣。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幾個打扮成刀客模樣的人殺了,扔下死屍,然後帶著人馬走了。田見秀叫弟兄們割下這些死者的首級,又虛追一陣,停下休息。天明以後,田見秀派穀可成率領二十名騎兵,馬鐙上掛著十幾顆人頭,奔往張家寨,他自己帶著大隊人馬兜了一個大圈子,到將近黃昏時才回到幾天來駐紮的那個村莊。

張家寨的人們看田見秀的騎兵聞警前來,追殺杆子,說不盡的高興和感激。到了第二天早飯時候,人們果然看見他們打了勝仗,把十幾顆人頭送來,其中有的人臉上和頭頂上帶著刀劍的砍傷,血肉模糊,顯然是經過了短促的激烈戰鬥。穀可成和他所帶的這一小隊騎兵昨天曾護送張守敬和票子們來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認識他們。現在一看見是他們把人頭送來,大家對他們非常熱情,立刻飛跑去稟告寨主。寨主明白田見秀派他們送來人頭是表示對他尊敬,毫不猶豫地吩咐大開寨門,迎接穀可成等進寨休息。不大一會兒,穀可成等牽著馬匹,由張守敬和其他幾個寨中管事人陪伴著,由一大群看熱鬧的男人和孩子們在背後跟隨著,來到了寨主張守業的大門外邊。張守業已經站在大門外的台階下等候,看見可成等來到,滿臉堆笑,趨前幾步,拱手相迎。當十幾顆人頭從馬鐙上解下來扔在他的麵前地上時,他對可成說了幾句慰勞和感激的話,隨後拉著可成的手,走進內院,直到大廳上,重新施禮,分賓主坐下敘話。那二十個弟兄由另外的人們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頭掛在南寨門上!”張守業對手下人吩咐說,聲音中帶著威嚴和殺氣,隨即轉臉望著客人,滿心愉快地大笑幾聲,左頰上的一顆有長毛的黑痣隨著笑聲跳動。

因為知道田見秀在巡邏清鄉,到黃昏才能回去,所以張守業招待可成等吃過早飯以後,又留住他們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豐盛的酒席招待他們,一個個喝得滿麵春色。穀可成遵照田見秀的囑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時間,借著散步的機會,把寨中的地勢和道路看個清楚,並把破寨時應該在什麼地方點火也確定下來。到申刻時候,穀可成等先動身回去,隨後張守敬代表寨主,帶著一群鄉勇牽著一頭黃牛,抬著豬、羊、雞、鴨和幾壇燒酒,還帶著幾個吹鼓手拿著響器,前去向田見秀慰勞並恭賀大捷。今日前去,因為張寨主對田見秀已經放心,所以特別叫人備了一匹好馬讓張守敬騎著。張守敬俏皮地說:

“怎麼,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這匹牲口留下麼?”

“今天我可放心。就讓三哥騎一匹金馬去,田玉峰也不會留下。”

田見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禮物的人們和吹鼓手們,多多地開了賞錢,使大家十分歡喜。張守敬沒有隨著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見秀這裏過夜,像老朋友一樣圍著火閑話到三更時候,同榻而眠。關於那幾個票子的事,他對田見秀替苦主們訴說了許多艱難的話,然後說出來糧食和銀子數目,請見秀看他和寨主的麵子,不要嫌少。見秀不但沒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說了些領情的話。關於糧食的運送問題,商定由田見秀派去二十匹騾子,馱運二十石,其餘三十石由寨裏派牲口送來。

第二天,田見秀把張守敬留住吃午飯,叫穀可成等幾個同桌相陪的偏將殷勤勸酒,十分親熱。在飲酒中間,田見秀吩咐穀可成帶他的手下弟兄押運糧食,不要大意。吃酒直吃到太陽偏西。田見秀還要留客人再談一陣,忽然從劉宗敏那裏來了一個弟兄,馬跑得渾身淌汗,送給他一封書子。他打開書子一看,臉上微露不安神色,對客人笑著說: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們總哨劉爺叫我立刻往商州東邊去迎接從河南來的一支人馬,不能耽擱。”他吩咐將士們迅速準備,黃昏出發,路上餓了拿幹糧充饑,隨即又向張守敬說:“我三四天以後就會回來,那時咱們再暢談吧。”停一下,他又說:“我看,黑虎星這家夥是不會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時候,你們務要小心守寨。”

“請放心,敝寨萬無一失。糧食送到哪裏?”

“隻好送到總哨劉爺的老營去了。離這兒有六十多裏。”

田見秀把客人送出村邊時候,他的全體將士都在韝馬,有的已經在站隊,準備出發。另外穀可成的二十個弟兄和運糧食的騾子隊也準備停當;牽騾子的是十個弟兄,各掛腰刀。田見秀正要同客人分別,小將馬世耀跑到他的麵前稟報:剛才有老百姓來說,離這兒七八裏路的一個村莊裏到了一百多個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飯。田見秀問道:

“是黑虎星這小子的人馬不是?”

“不知道。”

田見秀想了一下,說:“世耀,你帶著三十名弟兄留下來,明天四更以後到張家寨東門外等候,聽可成的將令行事,隨著他押運糧食,多多小心。”他又轉向客人,臉上掛著笑容說:“恭甫兄,弟有軍務在身,馬上出發,恕不遠送。”

“再晤非遙,佇候佳音。”

張守敬走了一陣,到一個小山頭上,立馬回顧,看見田見秀的大隊騎兵已經離開所駐的村子向東行,旗幟在夕陽中隱約飄揚。但他沒料到,田見秀的人馬隻走了五六裏路,在一個山溝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陽落下以後又回到那個村裏,而見秀本人卻跟馬世耀留在村中未動。

這天晚上,田見秀同幾個偏將談了一陣,並囑咐他們明天五更進寨以後務必約束部下,不要多殺無辜。隨後,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等候袁宗第率領人馬到來。十年來經過數不清的戰鬥,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飯,但今晚他的心情卻有點不同平常,擔心這計策會萬一被寨中識破不能破寨,闖王的處境更加困難,留在商洛山中練兵的計劃將成泡影。過了一陣,他又覺得兩天來步步棋都走得很順,隻要在一夜之間張家寨的人們不能識破計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據他同自成估計,張家寨中積存的粗細糧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銀錢、衣物和珠寶、首飾等當然也很可觀。想著破了寨子對全軍和饑民的眼前好處,他的心暗暗地感到興奮。但隨後他又想著攻破寨子後不知將有多少人被殺死,其中有許多是無辜的老弱婦女,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從火邊站起來,抄著手在屋中走了一陣,想起來幾天前從本宅主人的書櫃中找到的一些書籍,其中有一部佛經,他始終沒去翻動。於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洗洗手,取出來這部有注釋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攤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坐在燈下讀起來。

在開始讀的時候,他的心中很清靜,外邊的馬嘶聲、人語聲,仿佛都隔得很遙遠,似聽見又似聽不見。但過了一陣,他的心又漸漸地亂起來,禁不住考慮著將要如何同鄉勇們爭奪寨門,如何免不了進行巷戰,如何搬運為數眾多的糧食和財物。越想越讀不下去,他合上佛經,叫來一名親兵,問道:

“袁將爺的人馬還沒有消息麼?”

“還沒有消息,大約快到了。”

說話之間,袁宗第率領著五百騎兵(其中有二百名是從老營增援來的)到了。田見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經提著馬鞭子,精神抖擻,大踏步衝進大門。他一把抓緊見秀的手,蒼聲蒼氣地說:

“玉峰哥,快叫弟兄們給我弄點東西吃,在馬上凍壞了!”

他們手拉手走進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見麵那樣親熱。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了一把,抹去了凝結在上邊的一層霜花,又把腳連著頓幾下,說:

“騎馬真凍腳,完全凍麻木了。怎麼,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吧?”

“到目前看來很順利,但願五更時也能像這樣順利。”

“準會順利地撕開圍子。今天下午我動身時,有兩隻喜鵲迎著我的馬頭叫得可歡!”袁宗第說畢,哈哈地笑起來,伸出手在火上烤著。

“自成什麼時候來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後了。三四千石糧食,還有多少財物,不得幾千人來搬運?搬運去放在哪兒?為這事,聽說老營裏從今天上午就忙亂得不亦樂乎。”

見秀笑著說:“這幾年來我常說自成的智謀出眾,如今看他智取張家寨所想的妙計,叫我實在不能不五體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沒話說。咱們不說滎陽大會和兵困車廂峽時自成的智謀多麼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穀城這件事說,咱們誰有他看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楚?所以我說,潼關這一次慘敗算不得什麼事兒,這隻是上天故意磨練磨練他。自古成大事立大業的,有幾個人不栽過幾次跟頭?江山可不是好端端從天上掉下來的!”袁宗第的眼光隨便轉往桌子上,看見豆油燈的青光下放著一本黃封麵的經卷,感到新奇,望著見秀笑一笑,問:“你在讀這個東西?”

“從來沒讀過,剛才才拿出來讀了一段。”

“嗨,你這個人呀,別人說你是活菩薩,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們就要攻寨子,殺人放火,你卻在二更時候又布置軍事,又讀佛經,不是很可笑麼?”袁宗第見見秀笑而不言,又說道:“田哥,別生氣,你能夠成佛也是好事兒。可是咱們目前還得靠自成的妙計和將士們的刀劍去破開張家寨,靠念經可沒有門兒。”他大笑一陣,向站在門外的一個親兵問:“人馬都到齊了麼?”

“已經到齊啦。”

“去,傳知各哨:馬上埋鍋做飯,吃畢睡覺,四更出發,攻開寨子以後再吃早飯!”

“是!”

“還有,做飯時不要讓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給張家寨的守寨人們望見火光。”

田見秀的親兵端來了一盤玉米麵摻柿子皮做的窩窩頭,還有一黑瓦碗玉米糝做的稀飯。窩窩頭是皮有熱汗內裏涼,來不及餾透,但好的是稀飯是現做的,喝下去暖到心裏。袁宗第很滿意,狼吞虎咽地把幹的和稀的一掃而光。一吃畢,他就和衣躺在田見秀的床上,鼾聲如雷。

田見秀卻沒有瞌睡。他帶著幾個親兵走出兩三裏路,站在山頭上望望張家寨寨牆上的燈火,聽聽更聲,總是免不掉對穀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擔心。回到村中,已經交四更天氣。他把馬世耀叫到麵前,囑咐了幾句話,命令他帶著三十名挑選的精兵即刻出發。然後他傳令全體將士起來,在村邊站隊。最後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來。雖然按照闖王的指示,在這次戰鬥中他是主將,但是他還是謙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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