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3)

從穀城回來以後,得知高桂英母女同劉芳亮平安脫險,李自成的心中大為寬慰,但是這種寬慰很快就被擺在眼前的困難壓倒了。不管打糧也好,買糧也好,糧食來源愈來愈困難,而失散的人馬卻又陸續歸來。附近縣份裏杆子眾多,小盜如毛,不要說一般殷實戶多被燒殺搶劫,連窮人們的雞、羊和留著過年的一點雜糧也被搶光。老百姓不等荒春到來,已經有不少家開始吃草根樹皮。李自成每天騎馬出去,總看見一些路邊和村邊的榆樹被饑民剝去了皮,露出來白光光的樹身,還常常看見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饑民出外逃荒,心中著實難過,但也想不出多少救濟辦法。除非攻破幾個富裕的山寨,開倉放賑,設法救此燃眉之急。可是一想到攻城破寨,就想到必然要死傷不少將士,這是在目前他極不情願的。而且山寨的地勢都很險要,防守嚴固,倘不施用奇計,損兵折將也未必一定能夠攻破。

一天上午,李自成心中煩悶,隻帶著一個親兵出寨,也不騎馬,信步在山腳下走走。他本來想在野外散散心,同時看看到底附近哪些地方可以開墾,不覺走出二三裏外。他在一個高坡上站定,望望坡上的荒地,一回頭看見路邊的兩棵榆樹,不禁嘖了一聲。昨天他騎馬從這裏走過,看見這兩棵樹還不曾有人剝皮,今天一看,樹身上差不多給剝光了。他正在感到問題嚴重,忽然聽到幾聲鞭子響和一陣鈴聲從坡下上來,同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始唱著延安府一帶的民間小調,調子憂鬱而無力。過了片刻,王長順同十幾個人押著一隊毛驢兒走上坡來。相離十幾丈遠,李自成就注意到毛驢背上的布袋都是空的,而王長順等也都是無精打采地坐在驢背上,有的在驢背上打盹。王長順忽然看見了他,從驢背上跳下來,叫道:

“闖王!”

自成問:“怎麼空著布袋回來了?”

“唉,闖王,看起來我這個買賣是不行啦。”

“難道一點糧食也買不到麼?”

王長順走到闖王麵前,正要稟明情況,恰好總管騎著馬飛奔而來,在闖王的麵前翻身下馬。自成問:

“有什麼事?”

總管已經看清楚所有二十幾頭驢子背上的布袋全是空的,也看見王長順那一副沮喪神氣,便回答說:

“我沒有多大要緊事,你先同老王說話吧。”

李自成把眼光轉向王長順,催他快說。王長順苦笑一下,說:

“原來路上就不平穩,如今年關迫近,水更渾啦。沿路大杆子,小杆子,亂得如毛。咱又不能帶多的人馬打著過去;亮牌子吧,他們也不講朋友,不看麵子。上一次我們勉強走了百把裏路,走不通,轉回來啦。這次,他媽的,又走了百把裏路,幾乎把命丟啦。咱們一向吹口氣兒刮大風,吐口唾沫河漲水,如今龍困沙灘,連小賊娃兒也敢欺負咱!有什麼話說呢?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自成問:“往西安的路不通,往漢中去的路怎麼樣?”

“更不通。”停一停,王長順又說:“還有,闖王,我聽說西安和漢中都盤查得緊哩。有謠言說咱們的人馬逃在商洛山中,所以隻要是從商洛山出去的小商小販,官軍看見了都說是奸細,輕則把銀錢東西沒收,重則人財兩失。”

總管插言說:“聽說近來西安因到處久旱,糧價飛漲,官府已經出告示嚴禁糧食外運。別說如今路上過不去,就是能過去,也不能把糧食運出。”

這些情形,李自成近兩三天也有所聞,所以他點點頭,沒有做聲。總管接著說:

“再說,咱們如今已經有一千多人,縱然王長順的毛驢隊出去買糧食能夠買到,也濟不了多大事兒。路程太遠,買到了也隻能是小補助。看起來,如今非想別的法子不可。”

自成揮手叫王長順帶著他的毛驢隊回老營休息,然後向總管問:

“你找我有什麼事?”

“咱們原說今天中午向附近十來個村莊放賑,我來問問,還放不放?”

“為什麼不放?”

“我昨晚算了算,咱們現有的存糧吃不到年底。雖然這次隻拿出幾十石糧食放賑,可是這麼一放賑,咱們的糧食就隻能吃到小年下。各處打糧都有困難,過年以前能打來多少糧食,沒準兒。萬一打來的糧食很少,弟兄們怎麼過年?”

“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暫時不放賑,等再弄到一批糧食再說。”

“今天放賑的事,已經對各村老百姓說了麼?”

“還沒有。”

李自成低下頭去,沉吟不語。如今離年下還有半個月,他本來打算今天放一次賑,到臘月底再放一次賑,讓老百姓能夠過年。可是如今糧食的來源如此困難,怎麼好呢?目前將士們也是隻能吃半飽,餓得黃皮刮瘦。倘若過年時再不讓大家吃幾頓飽飯,定會有許多怨言。俗話說,兵沒糧草自散。難道能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散夥麼?可是如果不放賑,難道能眼巴巴地看著附近的百姓餓死和逃光麼?

“暫時不放行不行?”總管等不到闖王回答,小心地問。

“你先回去,讓我想想再說。”

總管騎馬走後,李自成又尋思片刻,決定去找劉宗敏商量一下,便吩咐親兵跑回老營去牽馬匹,獨自留在高坡上等候。

曠野寂靜,一片荒年和殘冬的蕭條景象。自成走到一座破土廟前避避寒風,望著幹燥的、萬裏無雲的藍天,長歎一口氣。忽然他似乎聽見有一個女人在呼喚他的乳名,使他十分詫異。仔細一聽,果然有人在坡下邊呼喚,很像他小時母親喚他的聲音:

“黃來兒!黃來兒!……”

聲音拖得很長,微微打顫,十分淒慘。喊了幾聲就停下來,哭了兩聲,然後再喊。李自成的心弦被這呼喚聲深深打動,暗想道:“多麼像娘在叫我!”他迅速離開土地廟,走到可以望見坡下的地方,看見一個老婆著一隻破荊條筐子,拄著一根棍子,正在艱難地往坡上爬,走兩三步就站住回頭呼喚,呼喚不應就坐下去哭。約摸半裏外,小路旁邊,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不回答,也不望她。自成的心中明白了,趕快走下高坡,要去攙扶這個老婆。當他下坡時候,忽然想起來他的父親,心中一酸,眼眶裏湧滿熱淚。父親李守忠是一個莊稼人,為著養家糊口,每到農閑時候就自己做些瓦盆瓦罐放在土窯中燒熟,挑著走鄉串村叫賣。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父親已是五十多歲,一天下午,挑著沒有賣完的瓦器回來,因為忍受饑餓,腿腳無力,在離家幾裏遠的山坡上跌倒下去,死在那裏。如今想起此事,好像腳下就是家鄉的那個山坡,不遠處就是父親跌倒的地方,仿佛地上還散著摔碎的灰色瓦器。等他走到女人跟前,這一些幻象消失,他才看見她並不像他想的那麼老,隻有四十多歲,餓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脖頸很細,暴著一條條青筋。這個女人看見自成走到,也不害怕,隻顧哀哀哭泣。自成問道:

“大嬸子,你是爬不上這個坡子麼?”

女人止住哭,抬起頭來打量他一眼,哽咽說:“可不是?人都餓得跟紙糊的一樣,風一吹就會倒,連站也站不穩,還說爬坡!可是過了這個坡,離家還有六七裏,用屁股在地上挪也得挪回家去。家裏還有三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回去晚了都要餓死啦!”說畢,又用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自成又問她幾句話,知道她的男人病在床上,家裏還有一位婆母,一個小侄兒。那個坐在路邊不動的是她的小兒子,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剛才才吃了幾口穀糠。她的大兒子在十天前隨著他的兄弟和村人們出外逃荒去了。自成看看她的筐裏,知道那裝在小口袋裏的是二升穀糠、半升黑豆,四五斤豆餅,另外就是沿路剝的榆樹皮和挖的草根。

“大嬸子,你這些東西從哪兒討來的?”

“從我娘家借來的。我爹娘也夠可憐,可是他們不能看著我一家全餓死,借給這一點東西。”

“這一點東西也不夠一家人吃幾天啊!”

“挨一天是一天。在劫難逃,有什麼法兒?隻是可憐這孩子才十歲,是個嫩生生的人苗兒,也眼巴巴地看著餓死!”女人說畢,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自成向自己的懷中摸了摸,偏偏今天身上沒有帶散碎銀子,連零錢也沒帶。他望望女人,望望坐在路邊的孩子,不由地想起來幼年時候隨母親逃荒的悲慘情形,於是他下定決心,不管有多大困難擺在他麵前,今天也要放賑。他用一隻手提起荊條筐子,一隻手拾起棍子遞給女人,說:

“大嬸子,來,我幫你提著筐子。你拄著棍子,爬上這個高坡。你家是哪村的?”

“張家灣的。”

“啊,路還好走,翻過這個高坡就是平地了。快回去,聽說義軍今天又要放賑啦。”

一聽說義軍又要放賑,女人的眼睛亮了,趕快問:“副爺,你說這話可是真的?”

“自然是千真萬確。”

“唉,我的天!咱這一帶的窮百姓永遠也感不盡你們義軍大恩!可是今天就放賑麼?”

“今天就放賑。”

女人急著要回村子去,又提高顫栗的悲聲喚她的兒子。那小孩不但不理,反而倒在路邊,不肯起來。闖王看這位大嬸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淚,又是呼喚,便說道:

“你不用叫他啦。馬上就有幾個弟兄來這裏,我叫一個人把他帶上來。這孩子是餓癱了。”

女人聽了,重新把闖王渾身上下打量一眼,看相貌不是等閑之人,論打扮卻看不出一點闊氣,而待人又十分和善,隨即說道:

“副爺,你真是一個好人。你也是個小頭兒吧?”

闖王笑著說:“不是。我是個喂馬的。”

“你老別哄我。我看你不像是馬夫,一定是一個小掌盤子的。”

“我是個馬夫頭兒。”

“也管十來個人吧?”

自成微笑著點點頭。

“像你副爺這樣好人,神會保佑你,遲早會升成掌盤子的。”女人說畢,又呼喚兒子,吩咐他等候片時,有人帶他上坡,然後才拄著棍子,隨在闖王背後,艱難地往上爬。

“你的小兒子可叫做黃來兒?”自成一邊走一邊問道。

“是叫華來兒,不是黃來兒。”

“啊,我聽成黃來兒了。”

女人解釋說:“他是他老子朝華山時求來的,所以就叫他華來兒。”停一下,又歎口氣說,“隻怪他自己投錯了胎,那麼多富家大戶他不去投,偏投到俺這窮家小戶來,跟隨著爹媽受罪!”

闖王笑著說:“我也是從華山求來的孩子。”

“你也是?”

“不是這西嶽華山。俺縣城東邊有座小山,也叫華山,也有座華嶽廟。有一年我爸爸去華嶽廟燒香求子,第二年就生了我。”

“副爺,你貴縣是?”

“小地方米脂。”

女人怔了一下,隨即說:“聽說李闖王也是米脂人,你們可是同鄉麼?”

“是同鄉。”

“你一定見過他吧?”

“當然見過。”

“有人說闖王在這裏,有人說不在這裏。你可知道闖王到底在哪兒?”

“我也說不清楚,隻聽說闖王快來了。”

“你們闖王的人馬真好。自己吃不飽,還幾次撥出糧食來救濟窮人!”

坡子越往上越陡。女人不住喘氣,腳步十分艱難,不再說話了。自成有時不得不站住等她,攙她一把。等爬上高坡時,李強率領一群親兵也騎著馬奔到,在自成的麵前跳下馬來。女人嚇了一跳,不敢做聲。自成對親兵頭目吩咐:

“李強,你快去把躺在路邊的那個小孩子帶上來,然後回老營去,叫總管趕快放賑,不得遲誤。你就說我說啦,不要怕軍中缺糧,天塌有我長漢頂著,我有法子弄來糧食。去!”

“是!”

見李強上馬奔下高坡,闖王笑著對女人說:“大嬸子,等你回到村裏,就該放賑啦。”說畢,他跳上烏龍駒,帶著親兵們飛奔而去。女人簡直嚇得糊塗了。她還沒有清醒過來,李強已經回到她麵前,一俯身從馬鞍上把華來兒放到地上。女人顧不得說感謝話,趕緊問:

“副爺,剛才替我提筐子的那一位是什麼人?”

李強笑著回答說:“他麼?……他是俺們的頭頭兒。”

“也是個掌盤子的?”

“是個大掌盤子的。”

李強沒有時間同這個女人多談話,勒轉馬頭,加了一鞭,向老營飛奔而去。女人恍然大悟,不由地大聲叫道:

“我的天!難道剛才的那一位就是闖王麼?”

李自成同劉宗敏商議之後,下午又把幾位大將請到老營,一起計議。恰好這一天高一功也從藍田交界的地方回來,趕上了這次會議。聽了幾位大將的發言,自成明白當前的情況比他原來所知道的更壞。在偏將和士兵中有不少人因糧草困難,對留在商洛山中練兵都有二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心發慌,操練個屌!”又說,“闖王不許往別處去,硬叫駐紮商洛山中,這才叫坐吃山空。倒是人家郝搖旗的想法對頭。”弟兄們對於在目前情況下整肅軍紀,對於分出糧食來救濟饑民,都有一些閑言碎語,總之是希望自己稍微吃得飽一點,害怕困死在荒山窮穀裏。至於對準備屯墾的事,那怪話就更難聽了。有的說:“闖王想得倒美,可是種子在哪裏?農具在哪裏?別說這事辦不成,即使辦得成,老天爺不幫忙,繼續旱下去,那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與其浪費種子,還是吃了好。”另有人說:“咱們闖王是看《三國演義》看邪了,如今打了大敗仗,連腳跟還立不穩,卻想學諸葛亮渭南屯墾的故事,真是虎瘦雄心在。”幾位大將原來隻把這些話當做笑話聽,不放在心上,因為十年來習慣於人們所說的“流寇”生活,難免不有軍紀鬆懈的時候,軍中什麼樣的閑話沒有?可是大家同闖王在一道一琢磨,才認為情況和往日不同。如果不趕快解決糧草問題,不但闖王的許多打算都會落空,連現在回來的這千把人也會離心。

特別使闖王感到意外的是,在幾個親信大將裏邊也有人不同意繼續停留在商洛山中。他們不是別人,竟是他的侄兒李過和袁宗第。他們不明白說出他們希望早離開商洛山中,卻隻說下邊將士們如何急於想去河南,想趕快樹起大旗來大幹一番。開始時候,仍像往常議事的情形一樣,自成總是默默地聽幾位大將說話,自己隻在緊要地方說一兩句話,倒是在心中盤算的時候多,但後來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走了一陣,然後坐下去,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

“兵要練,軍紀要整飭,老百姓也要救濟,至於屯墾,等過罷年,看情形再說。幾個月內,決計留在此地練兵,哪兒也不去!”

李過看見叔父的臉色嚴峻,口氣堅決,嚇得不敢做聲。袁宗第嘻嘻笑著說:

“李哥,下邊將士們盼望早一天樹起大旗,出山去大幹一番,不也是好意麼?”

自成把口氣放得和軟一點,說:“老弟,雖然將士們也是好意,可是他們隻看見一麵,不明白我的宗旨。你怎麼也拿不定主意了?”停頓一下,他看見宗第隻是笑著不做聲,隨即接著說:“十年來,咱們總在打仗,跑路,很少能在一個地方盤上幾個月。如今得到這個機會,為什麼不練兵?連敬軒在穀城還日夜練兵,咱們豈不更該練兵麼?別看咱們目前的人馬很少,隻要能夠操練好,軍紀整飭好,這就是真正本錢,是個正經根子。”他轉向大家說:“咱們這一支起義人馬,十年來路子是怎麼走的,大家總不會忘記吧。我們這一隊是崇禎二年春天起義的,人數不多,歸到高闖王旗下編為第八隊。雖說咱八隊的人馬不多,可是走的是一條正路,所以受到高闖王的看重,也被其他各營另眼相看。咱們走的路正,正在哪裏?就正在咱們一開始就立下一個起義到底的大宗旨,不推倒明朝的江山決不罷休。我那時自稱闖將,咱們的八隊也稱闖營。要是離開一個大宗旨,豈不是瞎闖?能夠闖出個啥牌名?咱們立誌滅亡無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這個宗旨做事。從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大小頭領,抱有這種大宗旨的人不多啊。咱們老八隊因為抱定這個大宗旨,所以不管遇著多大困難,一不投降,二不擾害百姓。一支起義人馬,倘若沒有這樣大宗旨,就是方向不明,沒有奔頭,胡混一場。從前十三家七十二營,人馬可真不少,可是大都是軍紀不嚴,宗旨不明,所以這兩年才都走下坡路,有的投降了,有的完事了。咱們不須多久就要重新樹起大旗,盡管朝廷還罵咱們是流賊,咱們可一定得成為仁義之師,還得成為百戰百勝之師。今日我下狠心停留在商洛山中,就為的是想替日後的百萬大軍打個好根基。所以必須整頓軍紀,必須加緊練兵。這件事關係重大,勢在必行,你們萬不可隨風搖擺,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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