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穿堂,到了第二進天井裏,張獻忠見身邊隻剩下幾個貼身的人,才向白文選小聲問:
“自成在哪裏?”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來見你。”
“尚子明?在哪兒?”
“我怕走漏風聲,讓他坐在後花廳中等候。”
獻忠向右首穿過一個月門,繞過太湖石假山,三步並作兩步,向花廳走去。在花廳的台階下遇見笑臉相迎的醫生,他上前一把拉住,連連搖著醫生的雙手,大聲說: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的!”隨即放低聲音問:“夥計,從哪兒來的?”
老神仙沒回答他的問話,也沒法抽出手來作揖行禮,笑著說:
“大帥近來可好?”
“好,好。你們那裏怎麼樣?聽說完了,真的麼?”獻忠一邊問一邊拉著客人往大廳去。
“吃虧不小,不過沒有完。”
“沒有完?我聽說你們是全軍覆沒,還沒有完?”
“隻要自成在,就不會完。”
獻忠在醫生的臉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說:“對,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後又帶著深情地歎口氣,說:
“幹親家,你說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擺酒,然後轉回頭來向醫生問:“聽說自成來了,我心中很高興。自從你們在潼關大戰以後,俺老張派人去打探你們下落,總是不得實信兒。有人說自成陣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塊石頭。如今,這塊石頭挪開啦。夥計,你們帶多少人來?”
“五十來個。”
“將領中都是誰跟著來了?”
“都沒來。闖王隻叫雙喜和張鼐跟來。”
獻忠摸著胡子,含笑地沉吟說:“兩個小猴子……這兩三年都長高了吧?”
“不但長高了,武藝上也都很有長進啦。”
“當然,強將手下無弱兵,你不說我也知道。”獻忠又大笑起來。“捷軒、玉峰怎麼樣?”他接著問。
“玉峰還好。捷軒掛了彩,已經治好了。”
“一功呢?”
“也掛了彩,如今好啦。”
“隻要幾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張就放心啦。李嫂子聽說還沒有下落,是吧?”
“還是沒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萬一李嫂子有三長兩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闖王高如嶽的侄女兒,是自成的好幫手。咱們舊日十三家七十二營裏,婦女上千上萬,像李嫂子這樣能幹、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實在少有。”
尚炯不由地歎了口氣,搖搖頭,說:“如今大家盡管都盼望著她能夠平安回來,當著自成的麵總是說些寬心話,可是背後都害怕她回不來了。都說,縱然分了兵,她如果不是在突圍時太照顧老營的眷屬和彩號,一定會衝出來。要是她萬一有個好歹,也是為大家而死,死得轟轟烈烈。”
“分兵是個辦法,可是為什麼讓她同大股精銳離開呢?她應該跟自成一道突圍才是。自成也真是,讓自己的老婆獨當一麵!”
尚炯見獻忠並不急著詢問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如何去迎接,安置何處住下等等,心中發生了狐疑:莫非他不願意同闖王見麵?醫生正要拿話來試探一下,徐以顯來了。
徐以顯也在察院裏參加酒宴。席散後,他被一個從前相識的、現在是林銘球親信幕僚的方舉人留下,談了幾句私話。方舉人因為他是獻忠的軍師,特意把林大人這次來穀城的本意告訴了他,囑咐他幫助獻忠查聽李自成的下落,將自成捉到,建立大功。徐以顯從察院出來,匆匆來獻忠公館,要同獻忠談這件事。聽說自成已到穀城城外,尚炯正在後邊花廳中同獻忠談話,他就直接來到花廳裏,弄明情況。李自成不早不遲,恰在這時候來到穀城,這消息使他高興而又吃驚。高興的是:神使鬼差,李自成自己來投到獻忠手裏。吃驚的是:李自成真有膽量,竟敢穿越幾百裏官軍轄區前來會見與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決意要向獻忠進言,趁此千載難逢之機,秘密地除掉李闖王,不留下一個日後能夠同獻忠爭奪江山的人。
張獻忠把他的軍師介紹給尚炯,又指著尚炯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簡直比華佗的醫道還高!李鐵拐行走背個藥葫蘆不頂屁用,他要是遇見俺這位幹親家,他的那條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話引起來哄堂大笑。徐以顯雖然是第一次看見尚炯,但早已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崇禎八年因為張獻忠參加了高迎祥領導的東進大軍,他的部隊同李自成所率領的第八隊常常並肩作戰,連營駐紮,所以尚炯常替獻忠的部下醫治金創。尚炯的醫術本領高超,曾經救活了張可旺的愛妾徐氏,但是這件事經人們添枝加葉,成了個十分神奇的故事。據說有一天張可旺吃醉了酒,一劍斬了他的愛妾徐麗貞。酒醒之後,張可旺痛悔無及,十分悲傷。知道左右已經將徐氏埋葬,便去新墳上大哭一場。一連十天,他日夜愁苦無聊,寢食俱廢。到第十一天,尚炯來見他,對他說徐氏並沒有死,現同高夫人住在一起,要他親自去將她接回。醫生向他提出來兩個條件:一是從今後不許妄殺一人,二是從今後不許對徐氏粗暴。張可旺自然滿口答應。他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情騎馬隨醫生奔往李自成營中,在高夫人的帳篷前邊下馬。高夫人走出來,以長輩的身份委婉地對可旺責備幾句,然後喚徐氏出帳相見。徐麗貞由高夫人的女兵扶著,低著頭緩步走出,身體雖然較前虛弱,但依然顏如桃花,嫵媚動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淚珠掛在睫毛上,默然不語,輕咬朱唇。可旺又驚又喜,上前問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這不是做夢吧?”
徐麗貞沒有回答,兩行熱淚奔到頰上,哽咽著低下頭去。
徐氏隨可旺回去以後,立刻有人把這件事稟報獻忠。獻忠大喜,治備酒宴感謝醫生,並叫可旺夫婦認醫生做幹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獻忠的四個養子中居長,最受寵信,又握重兵,十分驕橫,堅決謙謝,隻認徐麗貞作為義女。這件事在隨高迎祥東進的幾家農民軍中哄傳開來,在本來的浪漫色彩上增加了一些離奇情節,尤其改動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複生一個細節。原來是張可旺一劍刺倒徐氏,腸子從腹中流出,而且連腸子也刺了兩個洞。當人們剛把她抬出帳外時,恰好醫生從這裏經過。他趁著張可旺在帳中大醉,叫人們立刻把徐氏送往高夫人住的村裏,另外在荒野裏埋了一個假墳。但故事傳來傳去卻改為一劍把徐氏的頭砍掉,隻剩下喉嚨未斷,說醫生把她治好以後,脖頸轉動自如,僅留下一道傷痕猶如紅線。這時候醫生還用的是若幹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鄉時用的化名,所以哄傳張獻忠部隊中有位老神仙是鄧州陳士慶,而不知是李自成部隊中的盧氏尚炯。
“彰甫,你隻知道我的幹親家救活麗貞的命,還不知道文選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飯已經端上來,咱們邊吃邊說吧。”張獻忠一把抓住醫生的一隻胳膊,把他硬塞進首座的太師椅中,對親兵大叫:“快拿熱酒!拿賒旗鎮的好汾酒!”
在酒席上,獻忠告訴徐以顯,從前白文選在廬州中了炮傷,傷勢極重。多虧尚神仙用蒙汗藥把他麻醉,取出來折斷的那根鎖骨,用同樣長短的狗腿骨放在原處。過了兩個月,他又能騎馬打仗,像平日一樣。聽了這個故事,徐以顯連稱:“神醫!神醫!真是神醫!”但是醫生尚炯卻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們都不提迎接闖王的事,暗想著劉宗敏等都不願闖王冒風險前來穀城,看起來他們是對了。
從尚炯來到以後,張獻忠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安置自成的問題。他既害怕走漏風聲,不想把李自成接進城內,又顧慮倘若把自成藏在鄉間,自成會輕視他畏懼朝廷太甚,誤以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現在,他的主意決定了。他替醫生斟了一杯酒,說:
“快喝了這杯酒,吃了飯,咱們去接自成。”他轉向徐以顯,故意問:“軍師,如今巡按大人來穀城,張大經也在這裏,到處是朝廷耳目,把闖王安頓在什麼地方好?”
徐以顯一時摸不透獻忠的心思,故意說:“按我說,最好請闖王住在山裏邊,多派人加意保護。等過上一年半載,局勢有了轉機,再資助他一些人馬,他好去召集舊部,重振旗鼓。”
獻忠搖著頭狡猾地笑一笑,說:“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進我的公館來,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顯暗暗高興,心裏說:“你的詭計瞞不住我這個小諸葛!你不是平白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館裏,你是想來一個關門殺雞,叫他無處飛逃。”他心中這麼想,嘴裏卻故意說:
“這裏離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麼?”
“屬!別說咱不會讓他知道,萬一給他龜兒子曉得啦,咱撐著,看他幹瞪眼沒有辦法。”
徐以顯笑著點點頭。他認為張獻忠說的不是真心話,可是又覺得對張獻忠的心思摸不準了。
張獻忠吩咐白文選立刻以保護巡按大人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邏,禁止閑人通行;又吩咐一個親兵去告訴他的第八個夫人丁氏,趕快派丫環把樓上打掃幹淨,安好床鋪,生著火盆,供闖王一人安歇,從今晚起,一切閑雜人不準走進八夫人的小院。他對醫生說:
“老尚,我想這樣安排:自成的人馬全留在城外,隱藏在我的兵營裏;雙喜跟小張鼐住在這花廳裏;你呢,願意住我這公館裏也好,願意住文選那裏也好,願意去太平鎮住你幹女兒那裏也隨你;至於自成,就住在這東邊小院裏。樓下邊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請他住樓上,萬無一失。你看這樣好麼?”
“到了你這裏,你怎麼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說。
徐以顯在心中叫著:“妙計!妙計!”
“自成在城外什麼地方等候?”獻忠向醫生問。
“離城二三裏路,一個小村莊裏。”
“快備馬!”獻忠向侍立背後的親兵頭目說。“準備二十個人隨我出城,在後門等候。”
尚炯連二趕三吃畢飯,站起來說:“咱們走吧,莫讓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於是他們出了後門,帶著一小隊親兵騎馬出發了。
李自成被獻忠秘密地迎進公館,果然連一個親兵也沒有帶進城來,隻有雙喜、張鼐和尚炯相隨。等到在花廳中坐定以後,尚炯覺得徐以顯的眼神中含有殺機,又忽然想起來劉宗敏和李過等勸阻自成的許多話,很後悔他自己臨事疏忽,竟沒有提醒自成把親兵帶在身邊。但如今後悔也遲了。他幾次暗中觀察闖王的神情,卻看見闖王沒有絲毫不安,好像根本沒想到會萬一發生意外。一會兒張獻忠往廁所去,徐以顯跟了去,花廳裏隻留下白文選作陪,還有幾位親兵在一旁伺候。趁著這個機會,老神仙用腳尖對自成的腳輕輕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動,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對他的用意毫不理會。尚炯沒有辦法,隻好懷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聽天由命。
徐以顯守候在廁所外邊,盤算著如何對自成下毒手。等獻忠從廁所出來,他迎著獻忠小聲問:
“大帥,你打算怎樣下手?”
“下什麼手?”獻忠略帶驚訝地問。
獻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顯覺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機殺掉李自成的主張直接說出口,但在刹那中躊躇一下,改為試探的口氣問:
“巡按大人可對大帥談到了李自成的事?”
張獻忠感到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了?”
“他的一位親信幕僚也把這意思對我講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並非真心投降朝廷,不過是暫居此間,待機而動。大帥豈能賣友求榮,失天下義士之心?”
“對呀,那麼你怎麼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見,大帥雖不應聽從林銘球的話將李自成縛獻朝廷,但也不可將他放走,遺將來無窮之患。大帥平日也私自同我談過,將來能與大帥爭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時機,暗中將他除掉,則今後天下義軍惟大帥大旗所指,誰不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