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不斷遭受戰亂的穀城一帶,自從張獻忠的農民軍駐紮在這裏以後,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縣一帶,如今駐紮著曹操所聯合的九營農民軍,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兩營駐在均州。他們都不搶掠,公買公賣。朝武當山的大道在過去幾年中路斷人稀,如今又開始通了。從鄂中和鄂北來的香客,從河南來的香客,都經過老河口會合,然後越過漢水,一幫一幫地向武當進發。已經朝過武當、金頂回來的,也到老河口分開,一路沿漢水北岸的官路往東,一路從老河口往東北,打光化縣城的東郊穿過,走向河南。盡管各地都有災荒,而河南的災荒十分嚴重,但善男信女們不遠千裏朝拜金頂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絡繹不絕。沿大路旁原來三裏五裏都有些茅庵小店,專為來往香客而開,賣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後來因兵荒馬亂,香客絕跡,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燒毀。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來了。尤其石花街這個地方,一裏多長的、鋪著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熱鬧起來,每天人多得像趕集一樣。

這一天早飯後,天朗氣清,陽光明媚,溫暖得好像春天。張獻忠沒有事,率領一群親兵出穀城西門射獵,射得幾隻大雁,幾隻野雞和兩隻兔子。隨後,射獵的興頭過去,他縱馬向西,一直奔到那條從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走到一個草棚前,占據一張方桌坐下。親兵們有的同他坐在一張桌上,有的坐在別的桌上,有的站在街邊,還有幾個牽著身上冒汗的戰馬在街外蹓躂。從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獻忠的人馬駐防,所以獻忠每次打過獵以後總喜歡來這條官道上看看。賣茶賣飯的老百姓都認識他,也不怎麼怕他。今天他因為一出城就獵獲了不少東西,心中愉快,坐下後一邊喝茶一邊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問長問短。那些正在歇腳的香客們乍看見一起官兵來到,不免驚慌。隨即看見他對堂倌的態度不壞,心中稍安。但等他們悄悄一問,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張獻忠時,他們一個個膽戰心驚,臉色發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從獻忠的麵前走過。他們背上斜背著黃布包袱,裏邊裹著香表,包袱外貼著紅紙,上寫著“朝山進香”。這些善男信女都被災荒折磨,又經長途跋涉,風吹日曬,個個麵目憔悴、黧黑。他們的腳上和褲筒上帶著黃色的征塵。在他們中間有兩個香客很引起獻忠的注意:一個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長的鐵針從左邊腮上穿進去,從右邊腮上穿出來;另一個是十七八歲的青年,一根大鐵鏈子一頭鎖住脖頸,一頭拖在地上,邊走邊嘩啦嘩啦響。他們的衣服很破爛,顯然都是農村裏貧苦百姓。像這樣的香客經常出現,都為父母許過大願,前來朝山還願的。獻忠把這一幫香客叫住,問明白他們都是黃州府麻城縣人;那兩個受苦的莊稼人,果然都是為父母的疾病許願朝山。他又問問東邊的災荒情形,便叫一個親兵給為首的那個香客一些散碎銀子分給大家,並囑咐多分給兩個孝子。眾人慌忙跪下磕頭。獻忠揮著手說:“算啦,算啦,留下頭到山上磕吧。”但眾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響頭,說出些千恩萬謝的話,然後離開。

為著想打聽潼關大戰後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親信將領的消息,獻忠曾派出幾個探子前往潼關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來,而已經回來的卻沒有帶回來真確消息。今天他來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實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聽出一點線索。但非常遺憾,從他的麵前走過了幾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來的。後來有一起逃荒的男女來到麵前,從服裝和口音他知道他們是河南人。但是一問,他們是南陽府來的逃荒的,對潼關大戰的消息僅僅聽到一點荒信兒,十分模糊。他叫親兵往官道上撒了幾把銅錢讓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難道自成們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問,隨即回答說:“老子不信!”

騎上戰馬,離開朝山官道向穀城走了兩三裏路,他勒住馬回頭看看那些絡繹不絕的來往香客,在心中想著:要是沒有貪官汙吏,沒有災荒,老百姓都能夠安居樂業,該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營等他,使獻忠分外高興。王又天雙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個有名的江湖術士,在襄陽監軍道張大經的門下做清客。總理熊文燦和很多大官們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陽的達官巨紳的座上客,頗為走運。一個月前,熊文燦派張大經來穀城監張獻忠的軍,他隨著來到穀城。張大經向獻忠推薦過他,獻忠也極想同他一見,可是他被熊文燦請到襄陽去了半個月,一直沒有機會晤麵。他昨晚才從襄陽回來,今天上午坐轎子來拜望獻忠。獻忠同他一見如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就把自己的和剛滿月的兒子的生辰八字告訴他,請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獻忠笑著說。“不要顧慮,八字上是什麼就說什麼。你要是隨便奉承幾句,不說實話,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張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鐵口,從來不隨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著說。

王又天掐著指頭,嘴裏咕咕噥噥地推算一陣,臉上流露出驚異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動著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陣,又拉著獻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陣,忽然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你坐好,坐好,受愚弟兩拜!”說畢,連忙深深地拜了兩拜。

張獻忠明白這裏邊大有文章,一麵回禮,一麵用開玩笑的口吻問:

“怎麼樣?俺父子倆會不會都做叫化子?會不會,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聲叫著說。“愚弟半生江湖,足跡遍於海內,朝野上下,相人多矣,從來沒見過令喬梓這樣好的八字!”

“手相怎麼樣?”

“同將軍的八字一樣好。”

“該有多好?夥計,你可別以為我跟別人一樣喜歡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幾句!”

王又天很認真地說:“決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請將軍屏退左右。”

獻忠揮退左右,小聲問:“快說吧,該有多好?”

“敬軒將軍,你以前可請人算過八字?”

“請人算過,可是都不肯說實話。”

“他們怎麼說?”

“都說我要做大官,做大將軍,可是沒有人肯說我在做賊,這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張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略帶棕色的長胡須在胸前抖動。

“哎哎,將軍真是會說笑話!閣下這個八字,嗨,這個八字……”

“到底怎麼樣?”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後探身向前,湊近獻忠的耳朵小聲說:

“貴不可言!”

獻忠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確實貴不可言!貴不可言!”

獻忠故意問:“能夠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元帥?”

“豈止大元帥!這話隻能我知你知:日後貴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張開玩笑?”

“豈敢!豈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謝你。”

“此事關係重大,將軍萬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當然不敢亂說。”

張獻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飯,並且約本城舉人王秉真、名士方嶽宗、應城秀才潘獨鼇都來作陪。方嶽宗是現任鬆江知府方嶽貢的哥哥,為人慷慨俠義,豪放不羈,喜歡喝酒,十分健談。獻忠才進穀城時,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錢助餉。隨後他知道了方嶽宗確實沒有錢,他的弟弟方嶽貢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趕快把他釋放,表示歉意,並且同他做了朋友,時常約他吃酒,不拘形跡地暢談。獻忠對於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經發誓要蕩平中國,剪除貪官汙吏,沒有提出來更高的起義目標。所以到穀城不久,他出人意料地給遠在幾千裏外的鬆江知府方嶽貢寫了封信,表示他對方的敬仰。他在信裏邊坦率地說:“使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獻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嶽宗派家人把信送往鬆江,並且說他知道方知府不會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獨鼇原是應城縣的小地主,半年前因為同本縣的一位有錢有勢的紳士爭田,有理輸了官司,氣得走投無路,遂殺了知縣和紳士全家,樹了反旗,投了獻忠。獻忠待他很好,近來派他帶一小隊人馬駐紮在南河同漢江彙合的仙人渡地方,向來往商船征稅。

客人中還有一位是從河南省新野縣來的丁舉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轎正走在從新野往南陽瓦店鎮的官道上,碰見了獻忠從這條官道上經過,把他的妹妹搶來,當晚就拜堂成親。瞎子王又天對獻忠所說的“令喬梓”中的那位“梓”,就是這位丁夫人所生的嬰兒。當妹妹才被搶走的三四個月內,丁舉人認為是奇恥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節,做個“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聽見母親在堂屋裏為女兒的事痛哭,他連母親也極不滿意,走進內宅,對老人說:

“你還哭她?哼,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的寶貝女兒!咱家是世代書香門第,詩禮傳家,沒想到竟出了這個沒廉沒恥、失節從賊之人!你兒子好歹是個舉人,出了這件醜事,叫我沒臉見人,今後怎麼在官場中混?她這個貪生怕死的賤東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丟淨了!唉,唉,你老人家真糊塗,還在想她!”

老太太哭著說:“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時把她扔到尿罐兒裏,也免得她長大了失節丟人!”

“唉,這都怪我們的家教不好!”丁舉人又憤恨又傷心地說,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他本來想直率地責備母親幾句,但為著要在全家妻、妾、兄、弟和子、侄們麵前做個孝子表率,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可是從張獻忠受了“招撫”以後,妹妹派人帶了十匹綾羅綢緞和二百兩紋銀來家聯親,丁舉人的態度立刻大變。他心中矛盾了半個月,在老母的催促下,親自帶著禮物前來同獻忠認親。當人們談起來他的妹妹是張獻忠將軍的如夫人時,他便麵帶春風,笑嘻嘻地拈著胡子說:

“舍妹的八字麼,從前經幾個高人看過,都說生的不錯。再說,生在兵荒馬亂年頭,文不如武,能夠同武將結婚也好,不能講是不是書香門第。”他為著麵子上光彩,矢口否認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說是張將軍的“續弦夫人”。

他經常來穀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風。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給他百兒八十兩銀子他就滿足。他除掉來穀城探望親戚外,也常到襄陽活動。熊文燦左右的人們一則要籠絡獻忠,二則都受過獻忠的賄,所以對丁舉人都很客氣。連總理本人也請他吃過飯,送過所謂“程儀”。丁舉人喜歡來襄陽和穀城走走,除要打秋風外,另外還有個政治目的。新野同襄陽雖不同省,卻是鄰縣,同穀城也距離不遠,他能同大官們和將軍們交遊,一則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本縣官紳和庶民中獲得更大的敬重,二則也為他自己尋找一個在仕途上進身的機會。這次他來穀城,借口外甥滿月,特來致賀,實際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兩銀子,趁著家鄉災荒極大,又是年殘歲尾,買進一處莊子和一處非常難得的好墳地。這墳地,據說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幾家大戶都在爭;因為他想要,大家都怕張獻忠,隻好讓他。

酒宴開始了。正中間一張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舉人王秉真是二座。張獻忠親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張八仙桌上,新野丁舉人首座,方嶽宗二座,獻忠的軍師徐以顯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張獻忠今天特別高興,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劃拳,熱情勸酒。在別人正在劃拳當兒,丁舉人趁機會掂著一把錫酒壺走過來給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動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來。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後,趕快恭維說:

“舅老爺今天要多喝幾杯。我給令甥掐過八字,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命。難得,難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錯,王先生可曾算過?”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細細推算。不過,令妹的八字愚弟雖尚未推算,但既為敬軒將軍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別好,也不會如此天緣巧合,於金戈鐵馬之中得遇敬軒將軍。”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強合。”

每個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簡直應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沒有醉倒。大家對他這樣客氣,不僅因為他是初次來獻忠這裏做客,也因為他今天替獻忠父子算了八字。人們從他叫獻忠屏退左右、小聲談話的神秘態度,從他和獻忠都不肯說出算八字的結果如何,從對他們察言觀色所得的種種感覺,都猜到獻忠的八字一定是“貴不可言”。這些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是非常敏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興奮,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動。例如,丁舉人希望他的妹妹日後能成為娘娘,他自己能做國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遺憾的是,張獻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顯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沒有正宮的份兒,隻能做不能專寵的妃子了。徐以顯是一個政治野心極大的人,平生以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開國宰相,建立不朽功業。舉人王秉真投張獻忠原是不得已,曾經逃跑一次被獻忠追了回來。這時他也很希望獻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樣,因為這樣,他這個舉人就不但不會落個“從賊”的壞名聲,反而是新朝的“從龍之臣”,比宋濂和劉基的受太祖聘還要在前,在後人修的史書中少不了他的“列傳”。至於潘獨鼇,因為他是被地方當權派逼上梁山,當然切盼著江山易主。在座的還有幾個人,盡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動,但在希望張獻忠成功這一點卻是一致的。隻有方嶽宗一則因來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獻忠算命的情形,二則他自己並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沒注意這個問題。他今天在酒席上興奮快活,隻是因為他喜歡張獻忠的奔放豪邁性情,同這樣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當大家都喝有七分酒意的時候,張獻忠還是不斷地向客人敬酒,特別向方嶽宗敬酒最凶,由小杯換成大杯,大杯換成大碗。他喜歡方嶽宗這個人率真、豪爽,在地方上並不倚勢欺人,而且從來對他無所求,也不像別人一樣害怕他,故意向他獻殷勤,反而有時敢當麵說出他某事某事做錯了,應該改正。可是方嶽宗知道自己已經喝得快醉了,而自己喝醉後往往會鬧出事來,不大雅觀,所以當獻忠第三次用大碗給他倒酒時,他粗狂地推開酒壺,舌頭不能轉彎地大聲說:

“不要再,再敬我酒。再多喝,我就、就會發酒瘋啦!”

“在我這裏,隻要喝得痛快,發酒瘋也不要緊。反正咱們今天是痛飲取樂,不喝醉別想回去!”

“再、再、再喝,我就成、成一攤泥啦。”方嶽宗告饒說。

“有轎子抬你回府,怕什麼?”

張獻忠不但自己逼著方嶽宗喝酒,也叫大家給方敬酒,存心看朋友的醉態取樂。方嶽宗已經立腳不穩,看人的臉孔像隔著一層霧。起初他還想“適可而止”,但喝著喝著,酒性大發,興奮異常,大聲呼叫,拍拍胸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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