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球對張獻忠十分滿意。幾個月來,他本人、他的姨太太和親信幕僚們,都通過不同的方式接受了獻忠的賄賂,早已開始轉變了對獻忠的一切成見。如今看見獻忠如此隆重迎接,如此拜跪有禮節,他相信獻忠確實是真心誠意地歸順朝廷。
“學生此次來穀城……”林銘球說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細皮白嫩的、帶著長指甲的手端起茶杯舉了舉,同時小聲說:“請!請!”
獻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說:“大人請。”
林銘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著胡須,繼續說:
“學生此次來穀城,是特意要同將軍一晤。”
獻忠趕快站起來,躬身回答:“獻忠愚昧無知,一切聽大人訓示。”
“不必過謙,不必過謙。”林銘球點頭微笑說。“請坐下說話,不必拘禮。自從將軍歸順朝廷,穀城士民相賀於道,實乃蒼生之福。不知麾下現有兵將若幹?”
“約有十萬多一點。”獻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說三倍還多。
“十萬人馬不是一個小數目。將軍如真能為朝廷效力,將來定能建不世功業,名垂竹帛。”
獻忠慷慨地說:“獻忠少讀詩書,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為朝廷效力’這個宗旨是抱定了。隻要能給末將十萬人的糧餉,給我正式職銜,發給關防,獻忠願意為鄖陽、襄陽、荊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盜賊騷擾,叫家家戶戶都能夠大開著門兒睡覺。”
林銘球連忙回答:“既然將軍有此誠意,朝廷也不能虧待將軍。至於月餉、職銜、關防,等學生回襄陽後一方麵向製府大人稟明,一方麵自己也上疏朝廷,代為乞請。”
“謝大人栽培!”獻忠又站起來準備磕頭,被林銘球攔住了。
“這是一個血性男子,深明大義。”林銘球在心裏說。“可見外間所傳種種,都是流言,不可憑信。”
獻忠問:“大人,是不是現在開船,駕臨穀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這裏吧。明天一早開船,如遇順風,巳時可以趕到穀城。”
獻忠站起來說:“大人旅途勞累,末將暫時告辭,準備明天率闔城紳民在城外恭迎。”
林銘球親切地說:“請稍坐坐,隨便敘話。”
老家人又輕腳輕手地進來,換上熱茶。林銘球為表示自己的長者身份和對獻忠的關心,問了問獻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齡。當他知道獻忠今年隻有三十三歲時,便連連點頭,稱讚說:
“正是有為之年!像將軍這樣年紀,隻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貴如拾芥耳。”說畢,拈著花白胡須嘿嘿地笑了幾聲。
獻忠說:“末將自然願為朝廷效忠,無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給職銜,不發月餉。長此下去,難免不使將士寒心。懇乞大人多多提攜,獻忠與全營將士都會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銘球又談到羅汝才新近受招撫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擊潰。特別談到後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說:
“一則賴皇帝威靈,二則將士用命,陝西流賊一鼓蕩平。”剛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流賊”二字可能觸著獻忠忌諱,不由地頓了一下。看一看獻忠的臉上神色照常,才接著說:“看塘報上說,這一次多虧洪製府指揮得宜,秦撫孫白穀設三伏於潼關南原,每五十裏設伏一道,而令曹變蛟、賀人龍等從後窮追。闖賊奔入伏中,人馬自相踐踏,曹將軍親自手執長刀,大呼砍賊,伏兵四起,四麵掩殺。賊死傷不可勝計。那些僥幸逃脫重圍的,有的棄了刀槍,有的拋掉馬匹,逃入漢南山中。事前洪製府傳諭各處鄉兵,都用大棒截擊,使賊飛走路絕,先後降者數十萬,委棄甲仗如山。據塘報上說,李自成妻女俱失,僅從十七騎逃去。又說,他已被村民擊斃,不過尚未找到屍首。唉,這真是蒼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畫龍點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將軍這樣深明大義,早日歸順朝廷,也不至如此結局。”
張獻忠裝做洗耳恭聽的樣子。當林銘球把話說完,他微微笑著,沒說一個字。他相信李自成確實是全軍覆沒,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這樣稟報,但是除此一點之外,他認為林銘球所說的許多話都是道聽途說,順口噴糞,使他覺得又生氣又可笑,同時在肚裏罵道:“媽媽的,原來你是個吹糖人兒的教出來的!”
“敬軒將軍,據你看,陝西局麵是否會從此安定?”林銘球得意地笑著問。
“這很難說,末將不敢妄加推測。”張獻忠回答說,想給林銘球一點教訓,使他不要高興過火。“李自成給官兵打潰了是真的,可是塘報上的話也常常很不可靠。”
“將軍的意思是……”
“請大人恕獻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銘球拈著胡須,帶著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將說句老實話,朝廷的塘報實在不能信真。就拿剛才大人所說的那些塘報消息,末將在半月前也聽人談過,可是總覺得有些地方對不上榫兒。比如說,春天時候,我聽說兵部楊閣老向皇帝上奏,說李自成進川時有幾十萬人,出川時隻剩下幾萬人。其實,李自成在四川沒有打過硬仗,不會損失多少人馬。據末將估計,他們進川時的人馬不會超過三萬,出川時還是差不多這個數兒,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馬不會超過兩萬。他這一股人連打了十個月的仗,到潼關南原還能有多少?說它有七八千人還差不離,連隨營眷屬在內,頂多估計它一萬上下,不會再多。塘報上說殺死了不計其數,投降了幾十萬,這就對不上榫兒啦。”獻忠笑起來,又說:“大人,你說是麼?”
“有道理。有道理。”林銘球笑著點頭說。
由於替李自成駁斥了官方塘報的胡扯八道,張獻忠的心裏感到愉快。有些話好像魚骨頭卡在喉嚨裏,不吐不行。吐出一點就痛快一點,全吐出來就全痛快。於是他接著說:
“再說,潼關離漢水很遠。說他在潼關南原打敗仗,逃到漢南山中,這就把方向弄錯啦。又是對不上榫兒。”說到這裏,獻忠很想放聲大笑,但是在林銘球麵前他隻好用力憋住,結束他的話說:“末將無知,冒昧直言,請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來‘漢南’應該是‘洛南’之誤。”
這時林銘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時更清楚地知道張獻忠確非一般凡庸之輩,更不能以簡單的“流賊”看待。沉吟片刻,他笑著問:
“你覺得洪製府治軍如何?”
張獻忠謙遜地說:“獻忠是什麼人,怎麼敢議論洪總督治軍如何?”
“沒有外人,說出不妨。”林銘球用眼光盯著獻忠,鼓勵他不必顧慮,實際上他想張獻忠對洪承疇的善於帶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獻忠笑一笑,出乎林銘球意外地說:“在朝廷的幾位統帥中,洪總督還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軍隊也常殺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會殺良冒功?”
“幾個月前,獻忠看見一份邸抄,上邊有禦史柳東寅劾洪總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見過?”
“啊,記不清了。”
“洪總督向皇帝奏報他在四川保寧府舊縣壩進剿李自成獲得大捷。據柳東寅的奏疏上說,洪總督的人馬並沒有與李自成的大隊交戰,隻是在後邊不即不離地追著,有時截住幾十個掉隊的,撿點兒便宜。官軍所過村鎮,斬良民的首級報功。有一個村子被割走首級的良民有七十多人。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東寅的親戚在內。”
“啊啊,我想起來了。確有此事。沒想到敬軒將軍對朝廷的一切動靜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獻忠也笑起來,說:“不瞞大人說,這也是沒有辦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兒的,不能夠糊裏糊塗地坐在鼓裏。要是那樣,可不早完了?”
林銘球對於張獻忠的看事精明洞徹,不能不暗暗驚佩。盡管獻忠的話未免唐突了他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無法不承認獻忠的話實有道理。從前他聽人們說張獻忠目不識丁,非常粗魯,最近才聽說獻忠小時讀過書,人極聰明,但從前那種先入為主的成見總難從心上拋掉。今日一見,就把舊有的成見拋到爪哇國了。他正想問一問獻忠目前在穀城練兵情形,獻忠站起來向他告辭。他的話就不說了。
他變得十分客氣,一直把獻忠送到岸上,又站著說了幾句獎勵的話,然後拱手相別。
張獻忠帶著馬元利和二百名騎兵奔回穀城,留下養子張定國保衛巡按。定國叫大部分人馬仍回到附近的村鎮上去,隻留下三百人駐紮江邊。他本人就駐在江岸上的龍王廟中。
望著張獻忠的大旗在臨近黃昏的日影中,在騰起的滾滾煙塵中,在冬季的荒寒遼闊的江岸上遠去以後,幾位親信的幕僚和清客走進巡按大人的座艙,談他們對張獻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聽一聽巡按大人的印象。他們稱讚張獻忠的軍容嚴整,非一般“流寇”可比,又說張獻忠頗有禮節,看起來是“誠心歸順”。林銘球被張獻忠將的一軍,他原不打算對大家說出,但是他想著那些話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聽去,倒不如說出來好,於是他笑著說:
“諸位老先生不知,張敬軒雖然讀書不多,但心中極有見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夠成這麼大氣候。關於陝西官軍最近在潼關南原之捷,張敬軒就有不同看法。學生認為他的話也頗有理。”
當他把獻忠的意見說出來以後,這些幕僚和清客們立刻異口同聲地說:“啊,有理!有理!”其實,他們一向對於塘報,對於一切報捷的官方文件,並不多麼相信,對於潼關南原的戰果到底有多麼大,也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不過平時誰都不肯在公開場合說出心裏話,如今趁機會說出罷了。話題轉到張獻忠的儀表上,有人說敬軒將軍(他們從此都稱張獻忠為敬軒將軍或單稱敬軒,表示親切和尊敬)的胡須實在好,恐怕有一尺多長,簡直是個美髯公。有人說他麵皮微黃,稍微清瘦,但看起來十分英武,“慓悍異常”。後來又談到張獻忠額上一塊傷疤,推測著可能是今年正月間在南陽被羅岱射的箭傷,但又說可能是被左良玉用刀砍的。
林銘球同幕僚們談了一陣,打個哈欠,便走往愛妾船上。姨太太替他倒杯熱茶,又親手把銀耳湯端到他的麵前,嬌滴滴地說:
“老爺,我從前以為張獻忠是長著一把紅胡子,頭上插著兩根雉雞翎,原來不是!”
林銘球撚著花白胡須笑著說:“那是戲台上的山大王,不是張敬軒。”
“你看,從前人們說他殺人不眨眼,多怕人!他為什麼叫做八大王?”
“我聽說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八,所以起事後就自稱八大王。”
看見丫頭和老媽子都退了出去,姨太太小聲說:“明天咱們到了穀城,不知張獻忠會送給咱們什麼禮物,千萬別叫我跟老爺白來一趟。”
“你放心,金銀珠寶總是少不了的。”
“我什麼都不想,就想要一顆祖母綠。”
當林銘球正在陪著撒嬌的姨太太說話時候,張獻忠帶著他的騎兵繼續向穀城奔馳。他對馬元利快活地問:
“元利,你說,咱們今天扮的這出戲有趣麼?”
“很有趣。”馬元利揚揚鞭子,發出會心的微笑。
“哎,他個龜兒子!”張獻忠罵了一句,大笑起來。
第二天上午,張獻忠率領一部分重要將領,監軍道張大經率領著穀城地方官紳,在郊外迎候巡按大人。林銘球雖然因風不順,換乘八人大轎,但路上耽耽擱擱,還是到未時才到。他的如夫人和一部分幕僚的來到,已經近黃昏了。
林銘球駐在察院裏,離張獻忠的公館很近。進了察院以後,稍事休息,張大經和獻忠率領眾將同地方官紳正式進行參見,然後就在察院裏舉行盛宴為巡按接風。席散以後,林銘球把獻忠單獨留住,引進簽押房,屏退左右,突然問道:
“敬軒將軍,你可知道李自成的下落?”
獻忠暗暗地吃了一驚:“巡按為何這樣問我?”他實際也不知道,難道是朝廷聽到什麼謠言,對他有所懷疑?
“回大人話,末將毫無所知。不知朝廷可有確實消息?”
“朝廷也無確實消息。不過闖賊死屍迄未找到,傳出許多謠言。學生此次前來穀城,實與此事有關。”林銘球一邊說一邊留心獻忠的神色,口氣中含有壓力,不過他已對獻忠使用“學生”這個自謙的詞兒了。
獻忠欠身問:“不知可有些什麼謠言?”
“有的說他逃到漢南或商洛山中,有的說他逃到老回回那裏臥病不起,有的說他確實陣亡。謠言紛紛,莫衷一是。十天以前,忽有一股流賊打著闖王旗號,突襲潼關,等賀人龍倉皇追出,這股流賊卻不見了。闖賊下落如不迅速查明,不惟洪製台與孫巡撫會受皇上責問,連我們總理大人也有幹係。”
“為什麼總理大人也有幹係?”
林銘球略停一下,說:“敬軒,我看你誠意歸順,不妨對你明言。近來有人向總理密報,說李自成逃來穀城,潛藏你處。雖是謠傳,但總理對此極不放心,故特命學生親來一趟。”
“末將敢對天起誓,李自成確實不曾逃來。自從崇禎八年以來,我與李自成鬧翻了臉,互不來往。所以他縱然兵敗後無處存身,也決不敢逃來末將這裏避難。”
“你二人互相不服,意見甚深,朝廷也有所聞。但俗話說,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們從前畢竟都是十三家中人啊。”林銘球注視著張獻忠的臉孔,嘿嘿地幹笑起來。
獻忠也笑了笑,說:“獻忠誓做朝廷忠臣,豈能與流賊暗中往還!懇大人轉稟總理大人,勿信謠言,使獻忠安心駐兵穀城,保境安民,為襄陽上遊屏障,使總理大人無西顧之憂。倘若熊大人對獻忠尚有疑心,獻忠手下十萬軍心如何能安?”
林銘球趕快安撫說:“我一定轉稟總理大人,請敬軒不必在意。不過,倘若闖賊走投無路,萬一逃奔前來,請求將軍庇護一時,也望將軍務必不失此立功良機,將此凶狡巨賊縛送朝廷,則不惟將軍從此見信於朝廷,且可邀封侯之賞,垂芳名於青史。”
“倘萬一李自成敢來投奔,末將定遵大人鈞諭,將他縛送朝廷,以表獻忠歸順赤誠。”
“好,好!將軍正富青春,前程不可限量。”
“多懇大人栽培。”
林銘球端起茶杯子放在嘴唇邊咂了一下,露出倦容。張獻忠趕快起立,躬身告辭。
出了察院,張獻忠帶著一大群親兵親將步回公館,邊走邊心中罵道:“林銘球,什麼玩藝兒,還想來詐老子哩!”剛到院裏,白文選迎上來,在他的耳邊咕噥一句:
“李闖王來了。”
獻忠一驚,瞪大眼睛向白文選望一望,但害怕走漏風聲,沒有問什麼話,若無其事地向後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