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2 / 3)

晚飯以後,李自成在望城崗主持軍事會議,將一應有關如何破城,在破城後如何維持城中秩序,以及其他重大事項,都做了詳細商議,由闖王做出決定。闖王見將士們連日辛苦,像李過已經三天三夜不曾睡覺,另外還有一部分人馬明天才能陸續趕到,所以決定明日一天按兵不動,讓將士們好生休息,同時將闖王的幾條禁令由各營將領傳諭下邊的大小頭目和士兵,“務必一體凜遵勿違”。袁宗第向闖王問:

“破了洛陽之後,你的行轅安在什麼地方?”

沒有等闖王回答,幾個將領都說闖王應該從關陵移駐福王府中,說那裏地方寬大,舒服,又說闖王苦戰了十幾年,明日破了洛陽,理應搬進福王宮中。闖王望望牛、宋和李岩,又望望劉宗敏和李過等幾位大將,但大家都不做聲。闖王的臉色嚴肅,對眾將領說:

“破城之後,行轅移駐洛陽城外的周公廟中。如今天下未定,我正要和將士們同甘共苦,豈可貪圖舒服!”

宋獻策立刻點頭說:“闖王所言甚是。行轅暫設在周公廟最好。凡不是必須駐紮城內的人馬,亦一律不許入城,方好使城內安堵如常,市廛不驚。”

牛金星接著說:“闖王行轅暫駐周公廟,實為英明之見。昔漢高祖初到鹹陽,不留在秦宮休息,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為史家所稱道。今闖王不住福王宮,暫留城外,也有漢高祖不住鹹陽宮的意思。倘若將來據河洛以爭中原,建名號以符民望,這現成的福王宮自然是也要用的。”

李自成用滿意的眼神看一看牛、宋二人,但沒做聲。大家接著又商議別的問題。會議一直開到三更以後,才告結束。袁宗第的老營司務命火頭軍準備了一大鍋羊肉熬紅白蘿卜,每個人喝了兩大碗,渾身暖和。喝完羊肉湯,眾將領紛紛回營。闖王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也先回關陵休息。闖王等牛、宋和李岩走後,向院中叫了一聲:

“張鼐!”張鼐回身進來,站在他的麵前。他麵帶微笑地看著張鼐,慢慢地說:“小鼐子,你跟了我六七年,如今已經長成大人啦。這次攻洛陽,我叫你率領中軍營精兵前來,這是第一次給你重要差遣,把你當重要將領使用。你要是砸了鍋,我可是不答應的。你知道麼?”

張鼐嚴肅地回答說:“知道,闖王!我要是不能遵照闖王的將令把事情辦好,從今往後,請闖王再也不要給我重要差遣!”

劉宗敏在一旁笑了一聲,罵道:“你這小子,說得倒輕鬆!如今是打仗,闖王交給你的差事就是軍令,軍令大如山。你出了差錯,要按軍法治罪哩!”

張鼐說:“是,請按軍法治罪。”

闖王點點頭,說:“你明白這一點就行了。我現在再對你說一遍,必須句句照辦,不可有誤。第一,明天黃昏,你將手下人馬分作兩支,一支留在西關,一支開往北關,等候破城。第二,不管是北門先開,西門先開,你的騎兵都要立即衝進城內。今晚會議上已經商定:在破城那一刻,衝入城時,其他各營人馬都向你的騎兵讓路。要迅疾,要像箭出弦上,不可有片刻耽擱。這就需要你事前在西關和北關整隊等待。萬一城上向外打炮,也不可亂了隊伍。”

張鼐心情激動地說:“是,是。”

闖王接著說:“第三,你的騎兵一衝進城去,要立刻奔到王宮,先占據王宮的午門、東華門、西華門、後門。王宮很大。你一定要不使一個亂兵進入王宮,放火搶劫。不論軍民,有敢闖入王宮放火搶劫的,當場斬首。第四,你事先安排好,衝入城門以後,立刻要分出幾支騎兵占據通衢要道、十字街口,並有騎兵不斷在大街小巷巡邏,嚴禁燒、殺、奸淫、搶劫。一邊巡邏,一邊傳諭我的禁令。如有違反的,不論是潰散官軍,或是我們自己的弟兄,都一律就地正法,梟首示眾。第五,福王父子,罪大惡極,一定得捉拿歸案。破城之後,他父子必然要逃出王宮。不管他們上天入地,非捉到不可!雖然各營將士都要捉拿福王父子,可是你的騎兵先衝進城,占據王宮,所以倘若沒有福王父子,我惟你是問。在兵荒馬亂中,如果你不能把他們父子全都捉到,至少得把福王本人捉到。逃走福王本人,我決不答應!”

張鼐回答說:“除非他生出兩隻翅膀,我決不會使他逃掉!”

劉宗敏在一旁說:“小鼐子,要是逃走了朱胖子,你小心闖王會砍掉你的腦袋!”

闖王臉色嚴峻地看了張鼐一眼,接著說:“第六,必須將呂維祺給我捉到,不使他逃出城去。”

張鼐說:“是,我一定把呂維祺捉到,其餘的官紳也決不放走一個。可是我擔心四個城門……”

闖王說:“剛才會議已經決定,南門、東門由你漢舉叔派兵把守,西門、北門由你補之大哥派兵把守。倘若福王父子和呂維祺由城門逃走,罪不在你。”

李過對張鼐說:“城中百姓認識呂維祺的人很多,我斷定他不敢走出城門。張鼐,隻要呂維祺藏在城內,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捉到。”

闖王問:“我吩咐你的話都記清楚了麼?”

張鼐說:“都記清了。一共七樁事情:第一,……”

闖王笑笑,揮手使他停住,說:“記清就行。快回周公廟休息去吧。”張鼐說聲“是!”精神抖擻地轉過身子,快步走出。一會兒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奔馳而去。闖王叫道:

“雙喜!”

李雙喜應聲而來,垂手立在闖王麵前。闖王連打幾個噴嚏,微露出困乏神色,袁宗第關心地說:

“你怕是傷風了。”

闖王說:“有一點兒。不要緊。雙喜,剛才我分派你的事情你記清了麼?”

雙喜回答:“明天我從漢舉叔營中抽調一千步兵、一支馱運隊,從補之大哥營中抽調一百名騎兵,編成一個輜重營。進城之後,先派兵將公私倉庫、大官、鄉宦、富豪住宅看守起來。天明以後,分頭將以上各處糧食、財物查抄、清點、登賬,運到一個地方看管。另外派出三百弟兄、十名書辦,交給張鼐,專門清點王府財物,歸類,登賬,封存。”

闖王問:“洛陽城內的官吏、鄉宦、富豪的姓名住址,你抄好清單沒有?”

雙喜說:“漢舉叔的文書先生已經抄好一份交給我了。”

闖王又連打兩個噴嚏,擤了清鼻涕,口氣沉重地說:“雙喜,你是第一次學著辦這樣大的事情,這比你率領幾百騎兵衝入敵陣,砍殺一陣,困難得多。洛陽是一個富裕城池,福王是一個最富的王。從前萬曆皇帝百般搜刮,等福王來洛陽時,幾乎把宮中積蓄財富的一半運到了洛陽。這件事,你做得好,我們幾十萬大軍的糧餉和洛陽饑民賑濟,都不發愁。你大概在幾天之內能夠辦完?”

雙喜說:“我想要五天光景。”

闖王說:“我給你七天時間。在這七天內,凡是領取賑糧、賑款、軍餉、各種用費,都到你那裏支領。你要隨時登賬,不可有錯。辦事人員不夠,我另外給你。這擔子比你去衝鋒陷陣的擔子難挑,吃力得多,懂麼?”

雙喜回答說:“我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李自成擺手使雙喜退出,隨即向劉宗敏、李過和袁宗第問:“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今晚所決定的事,有沒有不妥當的?”

袁宗第搶著說:“闖王,看牛先生的意思,想饒呂維祺一條狗命。這個人是洛陽最大的鄉宦,除福王外也是最大的財主。他注《孝經》,講理學,滿口孔孟之道,可是不知多少小百姓的土地被他家巧取硬奪,百方吞占。他家佃戶過著牛馬不如的日子,被他家莊頭豪奴催租逼債,常常賣兒賣女,可是他佯裝不知,又是放賑救災,修蓋書院講學,這不是劊子手披著袈裟念經?像這樣人,為什麼要饒他狗命?難道李闖王日後坐天下還缺少一個兵部尚書?”

李過接著說:“我是才從新安來。新安百姓提到呂維祺一家,恨之入骨。平日百姓們受盡欺壓,忍氣吞聲,連屁也不敢放。我一到新安,把呂家的人都捉了起來。老百姓知道闖王的手下將士都是來除暴安良的,紛紛攔住馬頭告狀。呂維祺的弟弟名叫維祮,做過知縣,已經給我斬首示眾,為民除害。今晚牛先生的意思是想留下呂維祺,利用他的名望號召中原士大夫前來歸順,這意思何嚐不好,隻是咱們破開洛陽,光殺福王,不殺一個大鄉宦,也不能稍平民憤,不能夠狠狠地壓下去鄉紳土豪的氣焰。”

闖王點點頭,轉望宗敏。劉宗敏沒有說話,伸出巨大的右手,輕輕地做一個砍頭的動作。雖然他麵帶微笑,態度輕鬆,但是闖王完全看出他的意思是堅決要殺,十分幹脆。於是李自成輕輕地拍一下膝蓋,說:

“殺,決定殺!啟東原想留下他以為號召,也是為著咱們早成大事。文武之間有時意見不同,常常難免。你們是老八隊的老人,都是我的親信大將,對新來的讀書人要處處尊重。文武們要一心一德,取長補短。我們對啟東更應以師禮相待。”

宗敏問:“殺呂維祺要出罪狀麼?”

“不用了。百姓都明白他罪有應得,會拍手稱快;為官為宦的、縉紳大戶,會覺得兔死狐悲。我已經請林泉明日寫一個《九問九勸》的稿子,將來在洛陽城內傳唱,把一些道理講給百姓聽。為什麼殺呂維祺,這道理也包含在《九問九勸》裏,用不著再寫罪狀啦。”

雞子已經啼叫了。李自成十分困乏,騎上烏龍駒,帶著吳汝義、雙喜和大群親兵,在月光下奔回關陵。

二十日這一天,因為李自成患了感冒,隻好留在關陵行轅。他把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都留在行轅,讓他們也好生休息休息。在過去,每遇重要戰鬥,他總是親臨戰場,還常常率領將士們衝殺,同敵人白刃交鋒。但是攻洛陽和以往的戰役不同。這一次雖然是進攻名城,卻料到不會有大的戰鬥,而要緊的是準備進入洛陽後應該采取的重要措施。經過昨夜在望城崗的軍事會議,一切攻城的軍事部署都做了決定,並且有劉宗敏代他指揮,他作為全軍統帥就不必帶著病親臨城下。

吃過早飯,他叫李雙喜稍微睡一陣,就奔往洛陽城外,按照他的命令準備入城工作。他考慮著進洛陽後有一些重大事情需要同高一功、田見秀一起商議,另外還要為李岩和紅娘子舉行婚禮,所以立刻派人回得勝寨老營,叫他們和高夫人、紅娘子以及幾位大將的夫人,都來洛陽。得勝寨老營的事,交給郝搖旗主持幾日。他擔心郝搖旗萬一再出了什麼差錯,原來對他抱有成見的將領們會不肯原諒,也擔心搖旗連經挫折,遇事不敢做主,就給搖旗寫了一封信,囑他既要事事小心謹慎,也要該大膽時就大膽決斷,不要大小事樣樣稟報,往返誤事。他的信寫得不長,其中有這樣幾句話:

得勝寨老營是全軍根本,糧餉輜重為大軍命脈所係,今兄將此千斤重擔全交老弟身上。我弟隻要時時想著全軍根本與全軍命脈,心心為公,念念為公,即可以百事不誤。人不能終身無過,但望我弟能作勇於改過之君子可也。

李自成寫完了信,才吃下去尚炯替他準備好的煎藥,蒙頭出汗,睡到下午申時出頭起來。經過發汗,已覺兩邊太陽穴不再疼痛,身上輕鬆,不再作冷作熱。他同牛金星等繼續留在關陵,讓李岩坐在一間清靜的房屋裏草擬《九問九勸》的稿子,而請牛金星為他講一段《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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