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2 / 3)

破五前一天,宜陽和永寧兩城失守的消息報到開封,使住在省城中的封疆大吏們開始感到情況嚴重。但是他們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陽,仍然決定暫時不驚動朝廷,將兩城失守和萬安王被殺的事壓了幾天才向朝廷奏報,卻不提洛陽如何危急,不提請兵。為著洛陽是藩封重地,福王是皇上親叔父,與萬安王的地位大不相同,李仙風不能不飛檄駐在洛陽的警備總兵王紹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於王紹禹這個老頭子是否勝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問了。

在李自成加緊準備圍攻洛陽和活捉福王的時候,開封的上層社會完全沉溺在燈節的狂歡中。從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為中心,大大地熱鬧三天。為著張燈結彩、燃放焰火、大擺酒宴,全城花費的銀子無法計算。周王府的花園中紮有鼇山一座,高結彩棚,遍張奇巧花燈,約有萬盞,與天上星月爭輝,如同白晝,使人們看起來眼花繚亂。在鼇山下邊,利用原有的蒼鬆翠柏,又栽了許多竹竿,紮成九曲黃河,河兩岸盡是柏枝、花燈,曲折回環。當李自成召開軍事會議的元宵節晚上,周王朱恭枵在宮中酒宴剛罷,乘坐小輦,以代彩船,遊賞“黃河”。輦前細樂、滾燈引駕,並有提爐、香盒,沉香細煙氤氳,與宮女、內監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香風遠飄數十丈遠。細樂聲與環佩丁冬聲交織,時時點綴著細語輕笑。周王的小輦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緩緩前行,後邊跟隨著一群郡王和國戚,再後是一大群宮中臣僚。遊畢九曲“黃河”,周王沿著鋪有紅氈和懸燈結彩的石級乘輦登山,在亭子上擺好的王座坐下,然後,由王府承奉和典禮官迎接諸郡王和國戚步行登山,陪他飲宴看戲。先是王府男女戲班和學習歌舞的宮女們輪番登台演奏,領受賞賜,最後由皇帝敕賜的禦樂登台,演奏拿手節目,直到雞叫方歇。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李自成為進攻洛陽派遣的第一支部隊,即張鼐率領的兩千騎兵,從得勝寨出發了。

元宵之夜,開封城中和五關,又凍餓死不少災民。在大相國寺院中和熱鬧的州橋、寺橋一帶,常有逃荒的父母牽著啼哭打顫的小兒女,立在不會被看焰火的遊人踏傷的街旁的燈光之下,在小兒女的頭上插著草標。另外在那些鞭炮聲音寥落,沒有彩棚、遊人,不被華燈照耀的窮街僻巷裏,居民們為著舊年的債務未清,荒春即將來到而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就在這一社會層中,關於李闖王在豫西的種種消息,正在迅速傳播,甚至猜想著和議論著李闖王會不會攻破洛陽。在一間沒有點燈的小屋裏,三個孩子已經在啼哭中睡去了,男人對著他的妻子悄聲說:

“豫西一帶窮百姓的運氣倒好,遇到了李闖王這個救星。”

女人推他一下,說:“老天爺,這是要命的話,你活得不耐煩啦!”

男人還想再說話,但是忍一忍不再提這一章,改換口氣說:

“咱們窮人家愁得要死,你聽外邊有多麼熱鬧!”

城中的鄉宦大戶們共有梨園七八十班,小吹打二三十班,使全城處處有燈火的地方都飄蕩著雅俗唱腔和鑼鼓絲管之聲。各廟宇都有燈棚。各大戶和稍稍殷實之家的庭院中都掛著花燈,門前掛著彩繪門燈,爭放火箭、花炮。城中和關廂很多地方焰火很盛,燃放著火盔、火傘、火馬、火盆、炮打襄陽、五龍取水、花炮、起火、三起三落、炮打飛鼠、炮打花燈、水兔子入水穿波……爭奇鬥巧,不惜銀錢。最為奇觀的是,鐵塔上一層層周圍遍點燈盞,隨風飄動,燦爛突兀,上接浮雲,與天上疏星相亂。

十六日晚上,月下遊人更多。男女成群結隊,絡繹街道,或攜酒鼓吹,施放花炮,或團聚歌舞,打虎裝象,琵琶隨唱。約摸到二更時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遊,童仆提燈,丫環侍婢簇擁相隨,一群群花團錦簇,香風撲鼻。這一類輕易不出三門四戶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門得放下車簾轎簾,難得每年有個燈節,可以大膽地徘徊星月之下,盤桓燈輝之中,低言悄語,嬉笑嚶嚶。這叫做“遊走百病”,還得擁擁擠擠地過一道橋,據說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謂“開封八景”之一的“州橋明月”,最為吸引遊人,橋上擁擠得水泄不通。

這時,周王借共同聽戲賞月為名,將幾個封疆大吏召進宮中,先在花園中的暢心閣賜宴。宴畢,賜茶,拈著花白胡須問道:

“寡人近日聽說,李自成攻破永寧之後,假行仁義,無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脅日眾。先生們看,闖賊是否有進攻洛陽之意?”

幾位封疆大吏當周王問話時都已經恭敬起立。等周王問畢,巡撫李仙風因自己官職最高,趕快躬身回答:

“卑職等身負封疆重任,隻因兵餉兩缺,未能早日剿滅流賊,致有永寧、宜陽等城失陷,萬安郡王被害,知縣武大烈等死節,百姓慘遭屠戮。卑職等已上奏朝廷,聽候嚴加治罪。今蒙王爺殿下垂詢,更覺惶恐。但河南府城,萬無一失,請王爺不必擔憂。目前楊閣部正在四川圍剿獻、曹二賊,已將二賊逼入川西,甚為得手。一俟獻賊殲滅,楊閣部即可揮大軍出川,清剿中原流賊。闖賊屢敗之餘,幸逃誅戮,隻剩五十騎奔入河南。目前雖然偽稱仁義,煽惑百姓,裹脅日眾,似甚囂張,然皆一時烏合之眾,不足為慮。楊閣部大軍一到,廓清不難。”

周王微微點頭,又說:“本藩恪守祖訓,一向不過問地方軍政大事。然洛陽是親藩封地,隻怕萬一有失,親藩受驚,皇上震怒,對先生們也不甚好。”

李仙風又回答說:“河南府城高池深,戶口數萬,兵勇眾多,道、府官員俱在,與永寧大不相同。況福王金錢糧食極多,緊急時不患無守城之資。職撫前已奏請皇上,命王紹禹為洛陽警備總兵,專職鎮守,拱衛福藩。前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亦在洛陽城內,頗孚眾望,必能倡導紳衿,捍衛桑梓。洛陽城決無可慮,謹請殿下放心。”

周王麵露微笑,說:“隻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陽萬無一失,寡人就不為開封擔心了。”

話題轉到今年的元宵燈火上,談了一陣,便換了酒菜聽戲,沒有人再擔心李自成會有意攻破洛陽。

在洛陽,從十二月中旬起,人們就天天談論李自成,真實消息和虛假傳說混在一起,飛滿全城。雖然有洛陽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陽警備總兵會銜布告,嚴禁謠言,但謠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門不敢對百姓壓得過火,隻好掩耳不管。實際上,一部分關於李自成的消息就是從文武衙門中傳出來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飛進洛陽城中的各種謠傳十分之九都是對農民起義軍的歪曲、中傷、誣蔑和辱罵,而近來的種種新聞和傳說十分之九都是說李自成的人馬如何紀律嚴明,秋毫不犯,如何隻懲土豪大戶,保護善良百姓,如何開倉放賑,救濟饑民,以及窮百姓如何焚香歡迎,爭著投順,等等。飛進洛陽城中的傳說,每天都有新的,還有許多是動人的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動逼真,叫聽的人不能不信。

關於李自成的傳說,有不少是混合著窮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實的事情未必盡都被眾人知道,而哄傳的故事未必不含著虛構的、添枝加葉的地方。在洛陽城內,隻有上層統治階級不願聽到稱頌李闖王的各種傳說,對那些消息感到恐懼和殷憂。曾做過南京兵部尚書的呂維祺在洛陽的縉紳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從南京回到洛陽這幾年來,平時多在他自己創立的伊洛書院講學,但地方上如有什麼大事,官紳們便去向他求教,或請他出麵說話。所以他雖無官職,卻在關係重大的問題上比現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鄉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憂心如焚,在伊洛書院中同一群及門弟子閑談。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紳衿,有的已經做了官,近來罷官家居。呂維祺今日從程朱理學談起,但是他和弟子們都無心像往日一樣“坐而論道”,很快就轉到當前的世道荒亂,李自成聲勢日盛等種種情況,同弟子們不勝感慨。有一個弟子恭敬地說道:

“闖賊趁楊武陵追剿獻賊入川,中原兵力空虛,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賊為意,突然來到河南,號召饑民,偽行仁義。看來此人確實誌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師望重鄉邦,可否想想辦法,拯救桑梓糜爛?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豐滿,以後的事就不堪設想了。”

呂維祺歎口氣說:“今日不僅河洛局勢甚危,說不定中原大局也將不可收拾。以老夫看來,自從秦、晉流賊起事,十數年中,大股首領前後不下數十,惟有李自成確實可怕。流賊奸擄燒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不奸擄燒殺,同朝廷爭奪人心。聽說李自成原來就傳播過‘剿兵安民’的話,借以煽惑愚民。近來又聽說闖賊散布謠言,遍張揭帖,說什麼隨了闖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納糧,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向百姓征糧。百姓無知,聽了這些蠱惑人心的話,自然會甘願從賊。似此下去,大亂將不知如何了局。老夫雖然憂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無補實際,眼看著河洛瓦解,洛陽日危,束手無策!”

另一個弟子說:“傳聞盧氏舉人牛金星投了闖賊,頗見信用;他還引薦一個江湖術士叫宋獻策的,被闖賊拜為軍師。又聽說牛金星勸闖賊不殺舉人,重用讀書人。這些傳聞,老師可聽說了麼?”

呂維祺點點頭,說:“宋獻策原是江湖術士,無足掛齒。可恨的是舉人投賊,前所未聞。牛金星實為衣冠敗類,日後拿獲,寸斬不蔽其辜!”

頭一個弟子說:“洛陽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個老家人匆忙進來,向呂維祺垂手躬身說:“稟老爺,分巡道王大人、鎮台王大人、知府馮大人、推官衛老爺、知縣張老爺,還有幾位地方士紳,一同前來拜見,在二門外邊等候。”

呂維祺一驚,立即吩咐:“請!”他隨即立起,略整襆頭,對弟子們說:“他們約同前來,必有緊急要事。請各位在此稍候,我還有話向各位一談。”說畢,便走往二門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為首的幾個文武官吏加上幾位士紳,被請進書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獻茶一畢,王胤昌帶頭說:

“今日洛陽城中謠言更盛,紛紛傳說李自成將來攻城。望城崗的牆壁上早晨撕下了無名揭帖,說李闖王如何仁義,隻殺官不擾平民,隨了闖王就不交納錢糧,不再受官府豪紳欺壓。據聞南陽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為真,頓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紛紛焚香迎賊,成群結隊投賊。宜陽和永寧兩縣,城外已經到了流賊,城內饑民蠢蠢思動。昨夜兩縣都差人來府城告急,都說危在旦夕。洛陽城內,也極其不穩。剛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員與幾位士紳都到敝分司衙門,商議如何保洛陽藩封重地。商量一陣,一同來求教先生,隻有先生能救洛陽。”

呂維祺說:“學生自從罷官歸來,優遊林下,惟以講學為務。沒想到流賊猖獗,日甚一日,眼見河洛不保,中原陸沉。洛陽為兵家必爭之地,亦學生祖宗墳墓所在地。不論為國為家,學生都願意追隨諸公之後,竭盡綿力,保此一片土地。諸公有何見教?”

知府馮一俊說:“目前欲固守洛陽,必須趕快安定軍心民心。民心一去,軍心一變,一切都完。闖賊到處聲言不殺平民,隻殺官紳。一旦洛陽城破,不惟現在地方文武都要殺光,恐怕老先生同樣身家難保。更要緊的是福王殿下為神宗皇帝愛子,當今聖上親叔。倘若洛陽失守,致使福藩陷沒,凡為臣子,如何上對君父?況且……”

呂維祺截斷知府的話,說:“目前情勢十分急迫,請老父台直說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馮一俊不再繞彎子,接著說:“洛陽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責,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亂、軍心動搖之時,存亡實決於福王殿下。洛陽百姓們說:‘福王倉中的糧食堆積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們老百姓流離街頭,每日餓死一大批。老子不隨闖王才怪!’……”

總兵王紹禹插言:“士兵們已經八個月沒有關餉,背地裏也是罵不絕口。他們說:‘福王的金銀多得沒有數,錢串兒都朽了。咱們快一年沒有關餉,哪王八蛋替他賣命守城!’我是武將,為國家盡忠而死,份所應該。可是我手下的將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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