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說:“以前高闖王很注重練兵,常於打仗行軍之暇抓緊操練。我自己的老八隊在操練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這樣不打仗,不東奔西跑,能夠安心操練人馬的機會卻不曾有過。如今你們幾位來到軍中,究應如何建立軍製,如何練兵,都要仰仗諸位的宏猷碩劃。自獻策來後,我們的步、騎兩軍才操演過幾種陣法,十分需要。方才這騎兵操演,還是我們多年前傳下來的一種操演,訓練將士們奔襲敵人城寨。往年這個操演還攜帶輕便雲梯,有些弟兄用雲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岩說:“方才全體騎兵聞鼓則進,聞鑼則止,一部分弟兄下馬爬城,他們的馬匹立即有另外騎兵照管。如此整齊嚴密,雖極迅猛激烈而絲毫不亂,足見訓練有素,名不虛傳。”
自成笑了起來,說:“如今咱們這些騎兵、步兵,實在都談不上訓練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後收的新兵。原來的老兵所剩無幾。帥標營和中軍營分的老兵比較多一點,一千人中也不過幾十個人,都提成大小頭目。如今在咱們的精兵中,實際上身經百戰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極深,甘心來投,都不怕死,隻要稍加訓練,就會成為紀律嚴整的能戰之師。”
金星說:“朱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視百姓如仇敵,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說的‘為叢驅雀,為淵驅魚’。百姓來投闖王,如眾水之歸海。故百姓一到闖王旗下,稍加訓練,即成精兵。”
闖王說:“像剛才操演的騎兵,也隻是才像個部伍樣兒,還遠遠說不上精兵。”
由於騎兵的演習停止,於是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裏以外,隔著一座小山頭和茂密鬆林,也傳過來一陣陣喊殺聲。他感到有點奇怪,問道:
“這山那邊怎麼都是孩子的聲音?”
闖王回答說:“孩兒兵駐紮在小山南邊,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問:“孩兒兵?”
“他們的旗上繡的是童子軍,不過大家都叫他們孩兒兵,叫慣了。我這次來河南之前,隻剩下幾十個孩子,近來人丁興旺,差不多上千了。他們都是窮家小戶的孩子,有些給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兒,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邊快餓死了,被將士們收容來,還有些是本軍將士的子弟。”
李岩稱讚說:“闖王如此培養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創舉!”
闖王說:“起初原沒有想到搞什麼新名堂,隻是想把一些可憐的孩子收容一起,特別是有些陣亡將士的子弟,收容起來,編成一隊,隨軍轉移,免得他們凍死、餓死,或是被官軍鄉兵殺死。後來收容的多了,才想到建立一營童子軍。幾年來他們也打了不少仗,危急時也真得了濟。你已經認識了雙喜、張鼐,他們原來也都是孩兒兵。現在孩兒兵的總頭目是小羅虎,還不到十七歲,不但武藝上過得去,還能夠指揮千把孩子,井井有條。我像他那樣年紀,隻會同村中的孩子們打架玩兒,什麼也不懂。”他笑了笑,深有感情地說:“俗話說,‘時勢造英雄’。在戰爭裏,會把普普通通的放牛娃兒、小叫化子,磨練成有智有勇、能征善戰的將軍。”
這時李岩又看見一處山坳裏露出來許多草棚和軍帳的頂子,並且傳過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宋獻策看見他正在向那邊瞭望,對他說:
“那邊很長一條山溝,背風向陽,駐紮著鐵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帳坊、被服坊,又隔一條山溝是火藥坊。今天沒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後,銃炮火器也要製造的,隻是眼下一則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則諸事草創,來不及樣樣著手,隻能揀頂要緊事兒先辦。”
闖王接著說:“在商洛山中時候,原有鐵匠營、弓箭營,人數都少,十分簡單。如今統稱匠作營,把原來的營改稱為坊。匠作營設有正副管事頭領,歸老營總管指揮。因目前新兵日增,刀、劍十分缺乏,所以今天鐵匠坊的弟兄全不休息。”稍停一下,他望著大家說:“目前確實是諸事草創,有許多緊迫的大事都沒有想到。據你們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麼是當務之急?”
經闖王一問,大家有片時沉默。李岩和宋獻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約而同地請金星“先抒宏論”。金星也確實有一個重要問題已經在心中盤算了幾天,現在已經有了向闖王提出來的好機會。而且像這樣重大問題,他認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才好。於是他向闖王說:
“寨上非細談之地,請回到老營坐下談話如何?”
“好,好。走吧,我們回老營談去。”
於是闖王帶著他們就從東南角下了寨牆,緩步往老營走去。
這時,寨中處處大門上都已經貼好了紅紙春聯,也有的遵照古風,掛著桃符。在這戰亂頻繁和災荒遍地的年代裏,李岩看見在李闖王老營駐紮的得勝寨竟有如此年節點綴,又看到平民小戶都受到救濟和無人逼債,能夠安生過年,好像看見了意外奇跡,既覺新鮮,又感慨萬端。
李自成帶著李岩和牛、宋二人穿過二門,向西轉入一個小小的偏院,來到三間小而精致的書房中。院裏有堆壘簡單的假山一座,臘梅二株。因為這裏特別清靜,李自成經常同牛、宋二人來這裏商談軍國大事。有時他自己一個人來這裏坐坐,想些問題,讀點書,練習寫字。今日這書房的門框上也貼出紅紙春聯。李岩一看是宋獻策的手筆,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經將李闖王比做唐太宗那樣的開國皇帝。這副對聯用的是杜詩兩句:
風塵三尺劍
社稷一戎衣
因為這是闖王每日常來的地方,所以燒有木炭火盆,溫暖如春。大家坐下以後,闖王態度謙遜地望著牛金星說:
“啟東有什麼見教?”
金星說:“承蒙闖王垂詢,不敢不敬陳管見,以備斟酌。闖王起義至今,十有二載。自進入河南以來,義旗所指,百姓望風響應,歸順如流。目前已經破了宜陽、永寧,活捉了萬安王,而洛陽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麵,拮據應付於東北,勞師靡餉於西南;舉國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廈之將傾,無術可以支撐。況且中原空虛,正麾下建基開業之千載良機。竊意以為闖王應有一個正式名號,以資號召天下,駕馭群雄。”
闖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說:“我是個草莽之人,無德無能。幸賴各位和眾將士之力,諸事還算順利。目前還沒有站穩腳步,建立名號太早,倒是趕快多做幾樁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說:“不然。眼下固然要趕快做幾樁事情出來,但定名號實不容緩。自古以來,凡舉大事,沒有不早定名號,以正視聽,號召遠近。陳涉揭竿起義,就定國號為張楚,自稱為王。項梁、項羽叔侄起義,找到楚懷王的一個孫子名叫心的,奉之為主,稱為義帝,以便號召天下,這也是定名號。義帝死後,項羽自稱西楚霸王,劉邦稱為漢王,都是正式名號。當時天下諸侯,不歸於楚,則歸於漢。王莽篡漢,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帶豪傑首先發難,共推劉玄為帝,恢複大漢國號,年號更始,取廢除新莽苛政、‘與民更始’之意。這也是起義後就趕快建立名號。元末天下大亂,韓山童首舉義旗,自稱是宋朝趙氏後代。韓山童死後,眾首領奉其子韓林兒為帝,國號為宋,年號龍鳳,自河北、河南、山東以至江淮之間,到處起兵響應,奉其正朔。朱元璋原來也是奉林兒為主,到了南京後稱為吳王,這吳王就是他稱帝前的正式名號。當時群雄並起,或稱王,或稱帝,或稱元帥,或先稱元帥而後再進一步稱王稱帝。總而言之,莫不假借名義,以資號召。愚意以為,‘闖王’這稱號,雖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聞,然究非正式名號,適宜於今日之前,而不適宜於今日之後。今日情況與昔日不同,應速建立正式名號,以示‘奉天承運’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雖然很重視牛金星這個建議,但是他知道將士們習慣於他的闖王稱號,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換稱號。他向宋獻策和李岩問:
“你們二位的高見如何?”
宋獻策在事前聽金星談過這個建議,所以趕快附和金星,說了幾句建立名號為當務之急的話。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麼名號,也不知目前這闖王稱號為什麼已不適宜,所以不便多言,隻是敷衍地說了幾句。闖王笑著說:
“林泉,你初來軍中,大概還不曉得這闖王稱號的來源吧?”
李岩欠身說:“尚不清楚。”
自成接著說:“從天啟七年起,陝西、山西兩省各處紛紛起義。眾多頭目為避免自家的真實姓名外露,連累親戚、族人,就替自己起個諢名,成了一股風氣,至今還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鏟平王、掃地王、混世王、爭世王等等,都是諢號,不是真正稱號。大小起義的股頭有幾百,幾乎一百個中有九十幾個人都是用的諢號。至如今不要說外人弄不清有些起義頭目的真實姓名,連我們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義的人,都用諢號代替了真名,這也是幾百年來老百姓造反的血淚經驗啊!”
宋獻策點頭說:“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無辜平民受株連,慘遭殺戮,幸而不殺的也要充軍遠方或將妻子籍沒為奴!”
牛金星說:“豈但株連九族,連一村一鄉的百姓也連累遭殃。”
闖王接著說:“秦、晉兩省老百姓起來造反的時候,離徐鴻儒的起事隻有五年。大家聽說徐鴻儒起事不成,官軍殺戮很慘,把死屍堆成人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實姓名,叫官府沒辦法株連殺人。”
宋獻策和李岩同時點頭說:“啊!原來如此!”
闖王又接著說:“那時候,人們被逼無奈,隻想著造反,都沒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個正式名號,如何將來建立新朝。早期十三家大首領中,隻有我們高闖王做事不同,立誌要建立新朝,從來不用諢號,隻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將,也隻用本名,不用諢號。高迎祥自稱闖王,但這不是諢號,是個臨時稱號。我也自稱闖將。‘闖’字的意思是說我們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說中途投降。所以這個‘闖’字,在我們的手下將士中深入人心,鼓舞誌氣。高闖王死了以後,各隊首領共推我做闖王,繼承高闖王的遺誌,非把這個反造到底不可。剛才啟東說應該另外建立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這意思很好。隻是咱們眼下剛入河南不久,洛陽還沒有破,要急著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號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陽以後再仔細商議。”
金星說:“現下緩議不妨。等攻下洛陽之後,務請闖王俯順輿情,建立正式名號,以新天下耳目。”
他們又繼續閑談一陣。李岩正想趁機將他心中的重要建議說出,恰好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晚飯已經擺在花廳裏,總哨劉爺等都在那裏等候。大家趕快停止談話,往看雲草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