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搖搖頭,說:“笑話,笑話。說實在的,我誠心願意做你的軍師,替你出謀劃策,報答你的厚意。可是提到做主帥,我決不敢當。”
“真的?……我明白你的心思!哈哈,說穿了,不過兩點:第一點,你的名望大,不願意做這個賊首,樹大招風,惡名遠揚。第二點,雖然你如今被大勢所迫,萬不得已,隻好造反,可是你總是忘不下你李府上什麼‘世受國恩’呀,忘不下你是大明朝的舉人呀,等等。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像你這樣的宦門公子,堂堂舉人,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喝了幾大桶墨汁兒,造起反來,自然不會像我們窮百姓幹脆利索。你又要造他明朝的反,又一時不能將舊情一刀斬斷。大公子,你說實話,我猜透了你的心思麼?我可是個喜歡說直話的人!”
李信又苦笑說:“不管你怎麼說,說幾句挖苦話也不要緊,反正我不做主帥是真。軍中原有主帥,威信素著,何必換個主帥?”
紅娘子收了笑容,默思片刻,又說:“大公子,我把話再說清楚一點,成不成你一言而定。我擁戴你做主帥,我自己做副帥,並不是我自己不能夠統兵打仗,非找個靠山不可。我是想,這豫東是你的家鄉,由你做主帥就利於咱們號召饑民起義,比單靠我這個外省來的踩繩女子強得多。再說,大公子,今後你們李家寨的子弟,圉鎮一帶的子弟,杞縣本土和鄰縣的子弟,來投軍的一定很多,還由我做主帥,他們未必就心中服氣。他們平日眼中隻有你李公子,哪會對我這個江湖賣解的女流之輩真心擁戴!若是你大公子做主帥,我的手下人沒有誰會有二心。我是從眼下在杞縣一帶號召饑民著想,從今後全軍上下和衷共濟著想,推你坐主帥這把交椅。另外,我也得將話兒說在頭裏:我紅娘子是苦裏生,苦裏長,和你們完全不同。我既敢造反,就一反到底,寧可死在戰場上,決不中途後退。我要替天下窮百姓舒口氣,也要為天下女流之輩爭口氣。你們兄弟倘若半路上想洗手不幹或有別的打算,咱們就隨時分開,各行各路。”
李信聽了這些又明快又果決的話,深受感動,同時對紅娘子愈加敬佩。他向他的弟弟望一眼,見李侔也很動容,隨即站起來,口氣決斷地說:
“好,我聽你的,不再推辭!我們一定和衷共濟,一反到底,義無反顧。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變卦,背眾求榮,猶如此柱!”他刷一聲拔出魚腸劍,砍在柱上,有一指那麼深,震得屋梁上積塵飛落。
紅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說:“我同兩位李公子同走一條路,一心向前闖,縱有千難萬險,誓死永不變。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猶如此箭!”隨即將箭杆一撅兩斷,投到地上,接著說:“今日準備不及。從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說:“你的‘紅’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經為東西三四百裏內百姓所熟知,也為官兵練勇所畏懼。我看不妨仍打著你的‘紅’字大旗,下邊再分打前、後、左、右、中等各隊小旗,旗色各別。”
紅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著說:“你說的什麼話?自古以來,哪有一軍不打主帥大旗之理?軍有主帥,不打主帥大旗便是旗號不正。大公子,你還想留個退路麼?”
李信隻好說:“好,聽你的話,明日換‘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來一名親兵,命他將剛才決定的事兒傳知全軍。隨後聽見老營大門外一片歡騰,又聽見馬蹄聲分頭奔出村莊。紅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奮,再也坐不下去,對李信兄弟說她要去城內看看,出老營上馬而去。
李信的心中當然也很不平靜,在火邊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停住,對他的兄弟說:
“德齊,你馬上回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墳墓不必管了,至於土地房舍,全部家產,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奶、二奶都不要留戀。你將不能不毀家起義的道理,好生勸解她們。你回去速做準備,必須全家隨軍,不可遲誤,坐待滅門之禍。家中財產如何分散給族中窮人和附近佃戶,如何召集鄉裏子弟從軍,你自己做主去辦,必要時問你嫂子。剛才提到的各色隊旗,也要快辦。大奶的書子你看了沒有?”
李侔點點頭,麵露苦笑。
李信說:“唉,她平時深明事理,如今卻糊塗得可憐!我們兄弟倆已經被逼至此,隻有毀家起義,一反到底,別無他途。她,她卻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回車!”
李侔說:“嫂子本是明朝開國功臣之後,出身於世代簪纓之族,遇到這樣毀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塗起來,不足為奇。”
“你千萬要勸說嫂子,要她下狠心舍家隨軍,莫生短見。你快走吧。我現在到城裏看看,然後同紅娘子率領老營出發。下一步兵往何處,今晚商議。”
他同李侔一起走出老營。那些尚未動身的將士,看見李信出來,又是一陣歡呼。李信向大家點頭致意,然後騰身上馬,帶領二十幾個家丁和奴仆向城門奔去,而李侔也同時帶著一群家丁和奴仆向李家寨的方向奔去。
李家寨和圉鎮情況大變:人喊馬嘶,篝火軍帳,露天地埋鍋造飯,年輕人圍著宿營地要求投軍,小孩子又膽怯又好奇地跑著看熱鬧,老年人憂心忡忡地這裏湊一起,那裏站一群,互相談論和打聽消息,還有不少人在忙著照料部隊所需要的柴火,井水,喂牲口的草料等事。圉鎮有一座大廟,另外還有一些空房子,加上紅娘子部隊原有不少軍帳,所以大部分人馬都駐在圉鎮。圉鎮是杞縣境內的一個較大的集鎮,有四五百戶人家,一條南北大街,隔日一集。圉鎮的人們因為事先知道紅娘子和李侔破杞縣救了李信的事,又加上李俊先來一步向鎮上的士民打招呼,說明大軍在圉鎮隻駐紮一兩天,平買平賣,秋毫不犯,所以紅娘子的人馬一到,老百姓就大開寨門相迎。人們原以為盡管有李信、李侔兄弟在紅娘子的部隊中,但小的騷擾總是難免的,可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支部隊的紀律竟是出奇的好,一不擅自走進民宅,二不強買東西,更不打人罵人。這種情形,使人們更加對紅娘子破城救李信的英雄行事增添了很大的敬意,對李府兩公子的被逼造反增加了同情。
李信和紅娘子的老營帶著二百名擔任護衛的騎兵和一支負責守衛和運輸軍糧輜重的馱運隊,還有李俊率領的幾百人馬,駐紮在李家寨內,那從韓崗附近撤回的三百騎兵指定駐紮在李家寨的北門外,但是這支小部隊直到二更時候才到。李信想著李家寨是自己的村寨,除自己的家庭之外,還有幾家門頭很近的宗族都是大戶人家,所以凡是駐紮在李家寨的人馬,今晚統由他自己家族中幾家大戶供給晚飯和茶水。另外,李氏家族連夜殺豬宰羊,準備明天犒勞全軍。但是李家寨的人心比較緊張,特別是與李信門頭近的幾家,擔心李信兄弟走後,官府派兵前來,被弄得傾家蕩產。那些早已出了五服的遠房族人,年紀大一點的,想著這李家寨百年興旺,忽然天上掉禍,出了李信被仇家陷害的事,從今後李家寨走上敗亡之運。他們都熟知官兵紀律敗壞情形,一旦來到,必是奸擄燒殺,無惡不作,並不管你同李信家的門頭遠近,玉石俱焚。上年紀的人們如此這般想來想去,越想越憂愁害怕,暗中歎氣。因此,盡管李家寨的人們都在忙著照料這一支起義人馬,但真正心中歡迎的隻是那班平日受苦深的、沒有較多牽掛的、想跟著李信造反的窮人和一些看到了天下大亂已成定局,平日對現實很不滿的破落地主家後生子弟,就像李俊那樣的人。自從這一支起義部隊來到李家寨的時候起,那些大戶人家和稍稍殷實的人家,外表上好似平靜無驚,實際上家家戶戶的二門裏邊都十分緊張忙亂,連夜收拾細軟、銀錢、珠寶、首飾。這些人家已經做好打算:一等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離寨,或者一得到官軍從開封前來的確信,就趕快用牛車和騾、馬轎車把婦女老弱和值錢的東西送往遠鄉或鄰縣的親友家躲藏起來。
李信和紅娘子在黃昏時到了李家寨。李侔和一大群人在北門外迎接。這一大群人中有一些是李家寨的頭麵人物,包括李信的幾個長輩,主要是對如今人們稱做紅帥的女豪傑表示禮節;另外一部分是李姓窮人,他們是真正對李信和紅娘子的起義心中擁護;還有一部分人是少年兒童在人群後麵看熱鬧的。李信和紅娘子看見出寨迎接的人,趕快下馬。大家互相施禮,照例說幾句寒暄的話,然後李信重新向幾位長輩和平輩中比他年長的人們作了一揖,說道:
“李信不肖,被迫起義,致使李氏闔族受我連累,不得安居樂業,心中十分難過。區區苦衷,萬懇鑒諒,不加深責為幸!”
有一個長輩老人拈著長須說道:“這是官逼民反,實不怨你。事到如今,隻好聽之任之,決不抱怨你。”別的人們也紛紛說些表示同情和勉勵的話,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言不由衷。李侔趕快將部隊分布駐紮情形,晚飯準備情形,向李信和紅娘子說了,然後一同向寨裏走去。李信的宅子就在北門內西邊不遠的地方。走到李府大門外邊,李侔向緊靠西邊的一座插著紅娘子大旗的過車大門指一指,說老營就紮在那裏,但是他緊接著滿臉笑容說道:
“家嫂在內宅恭候大駕,就請馬上光臨。”
紅娘子的臉頰刷地紅了。幸好是黃昏時候,沒有被別人看清。雖然一路上她就不斷地在心中盤算,她到了李家寨後如何去拜見李信的妻子湯夫人,見麵後應該如何談話,但是此刻到了李府的大門外,經李侔這麼一請,她的心反而慌了。雖然她從小闖蕩江湖,且又率領著一支起義人馬,但畢竟是一個封建時代的尚未出嫁的女子。想著社會上流傳關於她和李公子之間的謠言,湯夫人必已熟聞,她很自然地對她同湯的見麵感覺著不好意思。遲疑一下,她勉強笑著說:
“嗨!俺正要進府去拜見大奶奶哩,沒想到大奶奶先讓你來請俺啦。可是我得先到老營去一趟,隨後就進府拜見大奶奶,還有府上的二奶奶。”
李侔和李信都請她馬上進去,不必前去老營。李侔還說所有部隊宿營、晚飯、騾馬草料諸事都已經安排就緒,用不著她去操心。紅娘子笑著說:
“看你們!難道我能空手兒去拜見大奶奶麼?你們也該讓我取幾樣禮物帶著去呀!”她的話使大家都笑了,也覺得很有道理。紅娘子又說:“大公子,請你先回府去。我到老營打個轉,馬上就來。你坐了半月監,險些兒送了性命。大奶奶和闔府上下不知操了多大心,擔了多大驚。你快去同闔府上下見見麵。我隨後就來。”
紅娘子除有一大群男親兵外,還有十幾個女親兵,稱做健婦。她們在宿營時同她睡在一個房子或軍帳裏,打仗時隨她打仗(像男親兵一樣奮勇),還負責照料她的生活和私人東西。她走進老營之後,要來一盆熱水洗了手臉,然後坐下來,讓一個健婦打開她的濃密的長發,替她好生梳梳,篦篦,綰成雲鬟。四五天來,這是她第一次有心情和工夫坐下來梳頭。她對身後的健婦小聲說:“咱們不是打仗,便是行軍,一時駐下來也沒有閑工夫認真篦頭,頭上可生了不少虱子、蟣子。我那件鐵甲近來沒有用,連那縫裏邊也生了許多蟣子!”隨即從一個健婦手裏接過銅鏡照一照,一股快意的微笑悄悄地浮上心頭,又從她的淺淺的酒窩中泄露出來。自從起義以來,她為著在將士們麵前樹立威嚴,並且一心練兵、打仗,籌劃糧草和騾馬,完全不近脂粉。但現在她忽然叫一個健婦替她拿出最好的脂粉,輕輕地施一點,重新仔細地照照鏡子。但是當更換衣服時候她遲疑一下,不把綿甲脫掉。一個健婦問:“來到李家寨還不卸掉綿甲麼?”她搖搖頭,沒有做聲。盡管近處沒有官軍,但是她擔心萬一開封的官軍正在路上,李家寨說不定會遭到夜襲,而李信兄弟並沒有實戰閱曆,她必須時時準備在慌忙中立即迎戰。
換好衣服,她找出兩份禮物,每份四色,無非起義後從大戶人家抄來的名貴首飾和錦緞之類,命四名曾在大戶人家做過奴婢、懂得禮節的健婦捧送李府,並指明一份是送大奶奶的,另一份是送二奶奶的。
湯夫人連派了兩次仆人前來催請。紅娘子又拿起銅鏡照一照,對隨身的健婦們輕聲說:
“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