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清侯的事件給在京戚畹中的震動很大,他們感到恐慌,也憤憤不平。有爵位的功臣之家,即所謂“勳舊”,也害怕起來。他們明白,皇上首先向戚畹借助,下一步就輪到他們。再者,戚畹和勳舊多結為親戚,一家有難,八方牽連。所以那些在京城的公、侯、伯世爵對戚畹都表示同情,暗中支持,希望武清侯府用各種辦法硬抗到底。皇親們經過緊張的暗中串連,幾番密商,推舉出四個人進宮來替李家求情。其中班輩最高的是萬曆皇帝的女婿、駙馬都尉冉興讓,已經六十多歲,須發如銀。其次比較輩尊年長的是懿安皇後的父親、太康伯張國紀。他一向小心謹慎,不問外事,也不敢多交遊。這次因為一則有兔死狐悲之感,二則李國瑞家中人苦苦哀求,周奎又竭力慫恿,不得不一反往日習慣,硬著頭皮進宮。大家都知道崇禎的脾氣暴躁,疑心很重,所以四個人在文華殿等候時候,心中七上八下,情緒緊張。
崇禎來到文華後殿,坐在寶座上了。四位皇親首先在文華門的甬路旁跪著接駕,隨即來到文華後殿向皇帝行了一跪三叩頭禮。崇禎賜坐,板著臉孔問他們進宮何事。他們進宮前本來推定老駙馬冉興讓先說話,他一看皇上的臉色嚴峻,臨時不敢做聲了。新樂侯劉文炳是崇禎的舅家表哥,本來是一個敢說話的人,但是他的亡妹是李國瑞的兒媳,因為有這層親戚關係,也不便首先開口。駙馬都尉鞏永固是崇禎的妹夫,在這幾個人中年紀最小,隻有二十五歲,秉性比較爽直,平日很受崇禎寵愛。看見大家互相觀望,都不敢開口,他忍不住起立奏道:
“臣等進宮來不為別事,懇陛下看在孝定太後的情分上,對李國瑞……”
崇禎截斷他的話說:“李國瑞的事,朕自有主張,卿等不用多言。”
鞏永固又說:“皇上聖明,此事既出自乾斷,臣等自然不應多言。但想著孝定太後……”
崇禎用鼻孔輕輕冷笑一聲,說:“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後!這江山不惟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後的江山,祖宗的江山。朝廷的困難,朕的苦衷,縱然卿等不知,祖宗也會盡知。若非萬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劉文炳壯著膽子說:“陛下為國苦心,臣等知之甚悉。但今日朝廷困難,決非向幾家戚畹借助可以解救。何況國家今日尚未到山窮水盡地步,皇上對李國瑞責之過甚,將使孝定太後在天之靈……”
崇禎搖頭說:“卿等實不知道。這話不要對外人說,差不多已經是山窮水盡了。”他望著四位皇親,眼睛忽然潮濕,歎口長氣,接著說:“朕以孝治天下,卿等難道不知?孝定太後是朕的曾祖母,如非帑藏如洗,軍餉無著,朕何忍出此一手?自古忠臣毀家紓難,史不絕書。李國瑞身為國戚,更應該拿出銀子為臣民倡導才是,比古人為國毀家紓難還差得遠哩!”
年長輩尊的駙馬都尉冉興讓趕快站起來說:“國家困難,臣等也很清楚。但今日戚畹,大非往年可比。遍地荒亂,莊田收入有限。既為皇親國戚,用度又不能驟減。武清侯家雖然往年比較殷實,近幾年實際上也剩個空架子了。”
崇禎冷冷地微笑一下,說:“你們都是皇親,自然都隻會替皇親方麵著想。倘若天下太平,國家富有,每年多給皇親們一些賞賜,大家就不會叫苦了。”
皇親們都不敢再說話,低著頭歸還座位。崇禎向大家看看,問道:
“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都站立起來,互相望望,都不敢做聲。鞏永固知道張國紀是決不敢說話的,他用肘碰了一下老駙馬冉興讓,見沒有動靜,隻好自己向前兩步,跪下奏道:
“臣不敢為李國瑞求情,隻是想著李國瑞眼下拿二十萬兩銀子實有困難。陛下可否格外降恩,叫他少出一點,以示體恤,也好使這件事早日了結?”
關於這個問題,崇禎也曾反複想過。他也明白如今要的這個數目太大,李國瑞實在不容易拿出來,但他不願意馬上讓步,要叫李國瑞知道他的厲害以後再討價還價。他冷笑說:
“一錢銀子也不能少。當神祖幼時,內庫金銀不知運了多少到他們李家。今日國家困難,朕隻要他把內庫金銀交還。”他轉向冉興讓,問:“卿年高,當時的事情卿可記得?”
冉興讓躬身回答說:“萬曆十年張居正死,神祖爺即自掌朝政,距今將近六十年。從前確有謠傳,說孝定太後常將內庫金銀賞賜李家。不過以臣愚見,即令果有其事,必在萬曆十年之前,事隔六十年,未必會藏至今天。”
“六十年本上生息,那就更多了。”崇禎笑一笑,接著說:“卿等受李家之托,前來講情,朕雖不允,你們也算盡到了心。朕今日精神疲倦,有許多苦衷不能詳細告訴卿等知悉。你們走吧。”
大家默默地叩了頭,魚貫退出。但他們剛剛走出文華門,有一個太監追出傳旨,叫駙馬鞏永固回文華後殿。其餘的皇親們都暫時不敢走,等候召見。大家起初在刹那間都覺詫異,還有點吃驚。隨即冉興讓和張國紀二人同時轉念一想,認為一定是皇上改變了主意,李國瑞的事情有了轉機,不覺心中暗喜,互相交換眼色。
崇禎已經離開禦座,在文華後殿的中間走來走去,愁眉不展,一臉焦躁神氣。看見鞏永固進來,他走到正中間,背靠禦案,麵南而立,臉色嚴峻得令人害怕。鞏永固叩了頭,懷著一半希望和一半忐忑不安的心情跪在地上,等候問話。過了片刻,崇禎向他的妹夫問:
“皇親們對這件事都有什麼怨言?”
鞏永固猛然一驚,叩頭說:“皇親們對陛下並沒有一句怨言。”
“哼,不會沒有怨言!”停一停,崇禎又說:“萬曆皇爺在世時,各家老皇親常蒙賞賜。到了崇禎初年,雖然日子大不如前,朕每年也賞賜不少。如今反而向皇親們借助軍餉,豈能沒有怨言?”
鞏永固確實聽到了很多怨言,最大的怨言是皇親們都說宗室親王很多,像封在太原的晉王、西安的秦王、衛輝的潞王、開封的周王、洛陽的福王、成都的蜀王、武昌的楚王等等,每一家都可以拿出幾百萬銀子,至少拿出幾十萬不難,為什麼不讓他們幫助軍餉?有三四家拿出銀子,一年的軍餉就夠了。皇上到底偏心朱家的人,放著眾多極富的親王不問,卻在幾家皇親的頭上打算盤!就連鞏永固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然而他非常了解皇上的秉性脾氣,縱然他是崇禎的至親,又深蒙恩寵,也不敢將皇親們的背後議論說出一個字來。他隻是伏地不起,默不做聲。
崇禎見他的妹夫不說話,命他出去。隨即,他心情沉重地走出文華殿,乘輦回乾清宮去。
已經是鼓打三更了,他還靠在禦榻上想著籌餉的事。他想,今晚叫幾位較有麵子的皇親碰了釘子,李國瑞一定不敢繼續頑抗;隻要明日他上表謝罪,情願拿出十萬、八萬銀子,他還可以特降皇恩,不加責罰。他又暗想,皇後的千秋節快要到了,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最好在皇後的生日之前辦完,免得為這件事鬧得宮中和戚畹都不能愉快一天。
武清侯李國瑞因見替他向皇帝求情的皇親們碰了釘子,明白他已經惹動皇上生氣,縱然想拿出三五萬銀子也不會使事情了結。在幾天之內,他單向皇上左右的幾位大太監如王德化、曹化淳之流已經花去了三萬銀子,其他二三流的太監也趁機會來向他勒索銀子。李國瑞眼看銀子像流水似的花去了將近五萬兩,還沒有一兩銀子到皇上手裏,想來想去,又同親信的清客們反複密商,決定隻上表乞恩訴苦,答應出四萬銀子,多一兩銀子也不出了。他倚仗的是他是孝定太後的侄孫,當今皇上的表叔,又沒犯別的罪,皇上平白無故要他拿出很多銀子本來就不合道理,他拿不出來多的銀子不犯國法。有的皇親暗中慫恿李家一麵繼續軟拖硬頂,一麵想辦法請皇後和東宮田娘娘在皇上麵前說句好話。大家認為,隻要皇後或十分受寵的東宮娘娘說句話,事情就會有轉機了。
一連幾天,崇禎天天派太監去催逼李國瑞拿出二十萬兩銀子,而李國瑞隻有上本訴窮。崇禎更怒,不考慮後果如何,索性限李國瑞在十天內拿出來四十萬兩銀子,不得拖延。李國瑞見皇帝如此震怒和不講道理,自然害怕,趕快派人暗中問計於各家皇親。大家都明白崇禎已經手忙腳亂,無計可施,所以才下此無理嚴旨。他們認為離皇後千秋節隻有十來天了,隻要李國瑞抱著破罐子破摔,硬頂到千秋節,經皇後說句話,必會得到恩免。還有人替李國瑞出個主意:大張旗鼓地變賣家產。於是武清侯府的奴仆們把各種粗細家具、衣服、首飾、字畫、古玩,凡是能賣的都拿出來擺在街上,標價出售,滿滿地擺了一條大街。隔了兩天,開始拆房子,拆牌樓,把磚、瓦、木、石、獸脊等等堆了兩條長街。在什物堆上貼著紅紙招貼,上寫著:“本宅因欽限借助,需款火急;各物賤賣,欲購從速!”這是曆朝從來沒有過的一件大大奇聞,整個北京城都哄動起來。每天京城士民前往武清侯府一帶觀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好像趕會一般,但東西卻無人敢買,害怕惹火燒身。士民中議論紛紛,有的責備武清侯這樣做是故意向皇上的臉上抹灰,用耍死狗的辦法頑抗到底;有的說皇上做得太過分了,二十萬現銀已經拿不出來,又逼他拿出四十萬兩,逼得李武清不得已狗急跳牆;另外,一天清早,在大明門、棋盤街和東西長安街出現了無名揭帖,稱頌當今皇上是英明聖君,做這件事深合民心。
這些情形,都由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報進皇宮。崇禎非常憤怒,下旨將李國瑞削去封爵,下到鎮撫司獄,追逼四十萬銀子的巨款。起初他對於棋盤街等處出現的無名揭帖感到滿意,增加了他同戚畹鬥爭的決心。但過了一天,當他知道輿論對他的做法也有微詞時,他立刻傳旨東廠和錦衣衛,嚴禁京城士民“妄議朝政”、暗寫無名揭帖,違者嚴懲。
崇禎原來希望在皇後千秋節之前順利完成了向戚畹借助的事,不料頭一炮就沒打響,在李國瑞的事情上弄成僵局。盡管他要對皇親們硬幹到底,但是他的心中未嚐不有些失悔。在李國瑞下獄的第二天,他幾乎感到對李國瑞沒有辦法,於是他將首輔薛國觀召進乾清宮,憂慮地問道:
“李國瑞一味頑抗,致使向戚畹借助之事不得順利進行。不意籌餉如此困難,先生有何主意?”
薛國觀心中很不同意崇禎的任性做法,但他不敢說出。他十分清楚,戚畹、勳舊如今都暗中擰成了一股繩兒,拚命抵製皇上借助。他害怕事情一旦變化,他將有不測大禍,所以跪在地上回答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李國瑞如此頑抗,殊為不該。但他是孝定太後的侄孫,非一般外臣可比。究應如何處分,微臣不敢妄言。”
聽了這句回答,崇禎的心中十分惱火,但忍耐著沒有流露。他決定試一試薛國觀對他是否忠誠,於是忽然含著微笑問:
“先生昨晚在家中如何消遣?”
薛國觀猛然一驚,心中撲通撲通亂跳。他害怕如果照實說出,皇上可能責備說:“哼,你是密勿大臣,百官領袖,災荒如此嚴重,國事如此艱難,應該日夜憂勤,不遑寧處,才是道理,怎麼會有閑情逸致,同姬妾飲酒,又同清客下棋,直至深夜?”他素知東廠的偵事人經常偵察臣民私事,報進宮去。看來他昨晚的事情已經被皇上知道了,如不照實說出,會落個欺君之罪。在片刻之間,他把兩方麵的利害權衡一下,頓首說:
“微臣奉職無狀,不能朝夕惕厲,加倍奮發,以紓皇上宵旰之憂,竟於昨晚偶同家人小酌,又與門客下棋。除此二事,並無其他消遣。”
“先生可是兩次都贏在‘臥槽馬’上?”
“不過是兩次僥幸。”
崇禎不再對首輔生氣了。他滿意薛國觀的回答同他從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口中所得的報告完全相符,笑著點點頭說:
“卿不欺朕,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薛國觀捏了一把汗從乾清宮退出以後,崇禎陷入深深的苦惱裏邊。兩天來,他覺察出他的親信太監王德化和曹化淳對此事都不像前幾天熱心了,難道是受了皇親們的賄賂不成?他沒有抓到憑據,可是他十分懷疑,在心中罵道:
“混蛋,竟沒有一個可信的人!”
恰在這時,曹化淳來了。他每天進宮一趟,向皇上報告京城內外臣民的動態,甚至連臣民的家庭陰事也是他向宮中奏報的材料。近來他已經用了李國瑞很多銀子,又受了一些公、侯勳臣的囑托,要他在皇上麵前替李國瑞多說好話。今天他在崇禎麵前直言不諱地稟奏說:滿京城的戚畹、勳舊和縉紳們為著李國瑞的事人人自危,家家驚慌。曹化淳還流露出一點意思,好像李國瑞並不像外邊所傳的那樣富裕。
聽了曹化淳的稟奏,崇禎更加疑心,故意望著曹化淳的眼睛,笑而不語。曹化淳回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去,心中七上八下,背上浸出冷汗。他雖然提督東廠,權力很大,京中臣民都有點怕他,但他畢竟是皇帝的家奴,皇帝隨時說一句話就可以將他治罪,所以他極怕崇禎對他起了疑心。過了一陣,崇禎忽然問道:
“曹伴伴,日來生意可好哇?”
曹化淳大驚失色,俯伏在地,連連叩頭,說:“奴婢清謹守法,皇爺素知,從不敢稍有苟且。實不知皇爺說的是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