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獨鼇本來是等待著獻忠的誇獎,不料卻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緒。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絕:
三過禪林未參禪,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曆盡風霜不知年。
獻忠聽完,覺著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他看見這首詩的題目是《過禪林寺》,又把四句詩念了一遍。由於他是個十分穎悟的人,小時讀過書,兩年來他的左右不離讀書人,所以這詩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賞。他把詩品味品味,笑著說:
“這首詩是過年節寫的,寫得不賴,隻是也有一句說的不是真話。”
“請大帥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話?”
“這第一句就不真。咱們每次過禪林寺,和尚們大半都躲了起來,你去參個尿禪。再說,你一心隨俺老張打江山,並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沒聽說你多麼信佛,這時即使和尚們不躲避,你會有閑心去參禪麼?”
潘獨鼇替自己辯解說:“古人做詩也沒一字一句都那麼認真的,不過是述懷罷了。”
“夥計,這第三句怎麼講?”獻忠故意笑著問。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君王是誰?”
“自然是指的大帥。”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鼇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不惟獨鼇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獨鼇的這幾句話恰恰打在獻忠的心窩裏。他在獨鼇的臉上看了一陣,將獨鼇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說:
“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從潘獨鼇的這一首七絕詩裏,可以看出來在獻忠建立大西朝的前三四年,他的左右親信,特別是一些封建地主階級出身的讀書人,已經在心理上和思想感情上同他形成了明確的君臣關係。由於形成了這種關係,當然更會助長獻忠的驕氣和他周圍的阿諛之風。當張獻忠正在陶醉於連續勝利和周圍很多人的阿諛之中時,楊嗣昌已經將向他包圍進攻的軍事部署就緒了。
楊嗣昌第二次在襄陽召集諸將會議過了十幾天,左良玉的軍隊和陝西的官軍各路齊動,要向張獻忠進行圍攻。獻忠事先得到住在襄陽城內的坐探密報,知道了楊嗣昌的作戰方略和兵力部署,但沒有特別重視。他對左右親信說:
“老左是咱手下敗將,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屌!”
盡管張獻忠瞧不起左良玉,但還是做些準備。閏正月下旬,獻忠將人馬拉到川、陝交界的太平縣(今萬源)境內,老營和三千人馬駐紮在瑪瑙山,各營分駐在周圍兩三個地方,為著打糧方便,相距都有二十裏以上。這兒是大巴山脈的北麓,山勢雄偉,地理險要,而太平縣又是從陝南進入川北的一個要道。獻忠暫時駐軍這裏,避開同左良玉作戰,一麵休息士馬,一麵收集糧食,打算伺機從太平縣突入四川,或沿著川、陝邊界奔往竹溪、竹山,設法重新與曹操會師。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在漢中和興安駐有重兵,所以他無意奔往漢中一帶。
他剛到瑪瑙山幾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經由湖廣進入陝西,在平利按兵不動。多數將領和謀士們都認為左良玉被楊嗣昌催促不過,做一個前來追剿的樣兒給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險深入。縱然有幾個人認為左良玉可能向瑪瑙山追來,但在張獻忠的麵前都不敢多說。一種驕傲和麻痹的氣氛籠罩著獻忠的老營。有一天在晚飯後閑談中間,軍師徐以顯提到須要在一些險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軍偷襲。張獻忠笑著說:
“老徐,你不用過於擔心。左良玉這龜兒子,自從羅猴山那一仗吃了大虧,幾乎把他的老本兒折光,聽到咱老張的名字就頭皮發麻。倘若他再像那樣慘敗一次,不隻是受崇禎嚴旨切責,給他一個降級處分,隻怕他的前程也難保啦,說不定還會送了他的狗命。雖說朝廷輕易不敢殺手握兵權的大將,可是,夥計,楊嗣昌在軍中,找機會殺個大將為朝廷樹威,還怕無機可尋?依我看,老左這家夥,隻好在平利按兵不動,不敢冒險深入。如今朝廷大將,誰不是隻想著保持祿位。他們的上策是擁兵觀望,下策是實打硬拚。老左可沒有鬼迷心竅!”
張大經頻頻點頭,說道:“大帥所言極是。俗話說: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左昆山在羅猴山受過教訓,不過半年多一點時間,前事記憶猶新,決不敢再一次貿然深入。”
徐以顯搖頭說:“不然,不然。左昆山久曆戎行,也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斷不會因吃了一次敗仗就驚魂落魄,不敢再戰。聽說朝廷對他的擁兵驕橫頗為不滿,楊嗣昌實想找機會奪他的‘平賊將軍’印交給賀瘋子,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進到平利,賀瘋子等人率領的秦軍也從興安州向我們逼近,都想尋覓機會建功,而老左更想趕快打一個勝仗給楊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兒,總要有備無患,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張獻忠哈哈大笑,在徐以顯的肩上一拍,說:“我的好軍師!如今是閏正月,高山上還很冷,你這把鵝毛扇子偏扇冷風,不扇熱風!你全不想一想,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咱們的士氣旺盛,官軍更加怯戰,老左何必來瑪瑙山向老虎頭上搔癢?他一向同賀人龍各懷私心,尿不到一個壺裏,如何能同心作戰?你放心吧,他們誰也不敢往瑪瑙山來。咱們的糧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要緊!”
潘獨鼇接著說:“大帥料敵,可謂知己知彼。目前不怕官軍前來,但怕缺糧。應該多派出一些人馬打糧,打糧多者有賞,打不到糧食的受責。隻要我們軍中糧足,何患官軍前來!”
左右一些從穀城和房縣投入義軍的文職人員都附和獻忠的看法,說軍師雖然足智多謀,卻沒有看清左良玉實無力量前來作戰。徐以顯輕輕搖頭,仍是放心不下,但是怕觸獻忠惱怒,不願多說了。
張獻忠隨即命親兵叫來一群擔任打糧的大小頭目,因為打糧的成績不好,將他們臭罵一頓,威脅說以後誰如果打不到糧食回來,輕則五十軍棍,重則砍頭。大家本來想說出來在這人煙稀少的大巴山中打糧的種種困難,但看他正在雷霆火爆地發脾氣,都低著頭不敢吭聲。獻忠雖然對著打糧的頭目們罵得很粗魯,但心中也明白大家確實有困難,所以忽然收了怒容,走到一個隻有二十出頭年紀的小頭目麵前,扯著他的耳朵問道:
“春牛,你這個小王八羔子,咱老子平日很喜歡你是個能幹的小夥子,怎麼今日率領兩百人出去兩天,連一顆糧食子兒也沒打到?”
青年小頭目疼痛地歪著腦袋,大膽地說:“大帥,請你丟了我的耳朵讓我回稟。你的手狠,快把我的耳朵扯掉啦。”
獻忠放了他的耳朵,親切地罵道:“好,你龜兒子說清楚吧。”
小頭目望著他說:“大帥!方圓幾十裏內,隻要是有人住的地方,有糧食的人們都逃走啦,有的人家沒逃走,也給我們將糧食搜光啦。如今要想打來糧食,非到一百裏以外不行。可是,大帥你限定隻能兩天在外,時間限得太緊,我能夠屙出糧食?你就是砍了我的頭,隻流血,流不出一顆糧食子兒!”
獻忠問:“來去限三天如何?”
“至少得寬限三天,五天最好。”
獻忠捋著長須想一想,說:“好,劉春牛,隻要你龜兒子能夠打到糧食,三天回來行,五天回來也行。可是至遲不能超過五天。”他望著全體打糧的頭目說:“老子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哪個雜種倘若在五天內仍是空手而回,休想活命!大家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紛紛回答沒有別的話說,準定在三天以外,五天以裏,帶著糧食回來。獻忠高興起來,大聲喊叫:
“老營司務!給他們每個小隊發兩壇子好酒,兩隻肥羊。今日雖然打糧不多,有的空手回來,可是既往不咎,下不為例。念弟兄們天冷辛苦,發給他們羊、酒犒勞。”
大家齊聲歡呼:“謝大帥恩賞!”
獻忠回到屋中,向火邊一坐,同那些圍坐在火邊的文武人員談論著打糧的事。人們有的稱讚他對部下有威有恩,明日出去打糧的各股將士定能滿載而歸;有的說他今年正交大運,一時軍糧困難無礙;另有的說他自去年破房縣以後,威名更震,左良玉實不敢前來尋戰,不妨在此休軍半月,然後轉往興歸山中就糧,湖廣畢竟要富裕一些;還有的建議他在瑪瑙山得到一點糧食之後,突然殺往平利,出左良玉不意,殺他個落花流水;並且說,自從羅猴山一戰之後,左兵聽到獻忠的名字就膽戰心驚,西營大軍一到,左兵必將驚慌潰逃。獻忠對各種阿諛奉承的話已經聽慣,既不感到特別喜歡,也不感到厭惡,有時還忍不住含笑點頭或湊一二句有風趣的罵人話,然後哈哈一笑。後來他靠在圈椅上,拈著長須,閉著眼睛,聽大家繼續談話,聽著聽著就矇矓入睡了。
張獻忠完全沒有料到,左良玉指揮的官軍已經分幾路向瑪瑙山逼近,更沒有料到劉國能已經從鄖陽調來,任為左軍前鋒,他的一支人馬已經進到離瑪瑙山隻有幾十裏的地方,埋伏在深穀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煙,正在等待向瑪瑙山突然撲來。
劉國能是延安人,與李自成、張獻忠同時起義,自號射塌天,在早期起義首領中也算是有名人物。在崇禎十年秋天農民革命戰爭轉入低潮時候,這個自號射塌天的人物開始動搖,不想再幹了。到崇禎十一年正月初四日,他首先在隨州投降,無恥地跪在熊文燦的麵前說:“國能是個無知愚民,身陷不義,差不多已經十年,實在罪該萬死。幸蒙大人法外施恩,給小人自新之路,湔洗前罪,如賜重生。國能情願率領手下全部人馬編入軍籍,身隸麾下,為朝廷盡死力!”熊文燦大為高興,說了些撫慰和勉勵的話,給他個署理守備官職,令他受左良玉指揮。他小心聽從良玉約束,毫無二心。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確實做了朝廷的忠實鷹犬,屢立“戰功”,又招誘了闖塌天李萬慶等首領投降,遂由署理守備破格升為副總兵。他的官職升得越快,越想多為朝廷立功,也對左良玉越發奉命惟謹。
他一到這裏就探知張獻忠派小股人馬四出打糧的情形,在一個山路上設下埋伏。今天上午,當劉春牛率領弟兄們帶著糧食轉回瑪瑙山時,劉國能的伏兵突起,截斷去路,喊叫投降。劉春牛不肯投降,率眾突圍,勇猛衝殺,身負重傷。他的手下弟兄一部分當場戰死,部分受傷,部分被俘。凡是沒有死的人和牲口、糧食,都被押到劉國能的駐地,由他審問俘虜。劉春牛因流血過多,已經十分衰弱。劉國能問他瑪瑙山寨的防守情形,守寨門的人數和頭目姓名,以及打糧小隊在夜間叫寨門規定的暗號。劉春牛一句不答,隻是望著劉國能破口大罵,口口聲聲罵他是無恥叛賊。劉國能命手下人將春牛斬了,繼續審問別人。半個時辰以後,他騎馬向左良玉的駐地奔去。
左良玉由於楊嗣昌連來羽檄並轉來崇禎手詔,催他進兵,十萬火急,他不得已於幾天前暗暗地將大軍向瑪瑙山附近移動,而在平利縣城內虛設了一個鎮台行轅的空架子,裝做他仍在平利縣境按兵未動。他是昨天來到紫陽縣南的一個山村駐下,行蹤十分詭秘。因為瑪瑙山一帶地勢很險,他深怕再蹈半年前羅猴山大敗的覆轍,不敢貿然深入。他向楊嗣昌飛稟他已到瑪瑙山下,將獻忠包圍,逐步攻殺前進,不斷斬獲獻忠的小股遊騎,而實際按兵不動,等待機會。他正在心中焦急,劉國能來了。